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14111400000116

第116章 申春江上神仙侣(7)

这一段时间,因为生病,因为恋爱,因为家事国事,他觉得一事无成,他越来越觉得那些小伙计难以驾驭,他正可以借口家事的纷至沓来,就此洗手,去创作自己的小说,他觉得这真是上天的安排。他立即跑到成仿吾的大东旅馆去看他,诉说别后的思念。武汉此时正与南京合流,七月十五日,全面开始“清共”。他们都谈起这一次大革命已经完结。成仿吾心里很不愉快,他调侃郁达夫:

“你写那些文章有什么用呢?徒然使自己为难。”

成仿吾当然是指郁达夫今年内写的那两篇文章——《广州事情》与《方向转换的途中》,这使郁达夫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郁达夫心里一惊,他觉得自己与成仿吾和郭沫若都生分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变,而是两个老朋友变了。听说郭沫若对达夫的做法说的比写的更令人难堪。蒋介石和他的新军阀到处杀人,我就这样不能说么?难道我不应该为民众代言么?他当然没有想到他的文章对正在北伐军队伍中的郭沫若、成仿吾他们有多么危险,蒋介石的那一群人正在到处“清共”呢!郁达夫的心里非常不快。他心里觉得,总有一天他要和他们分道扬镳的。彼此已经话不投机,这算什么呢?

郁达夫当然不知道,在他与他们之间,王独清和成绍宗他们起了很大的反作用,他们都猜疑郁达夫已经变了,殊不知郁达夫的个性一点也没有变,他依然故我,可在他们之间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那一天,郁达夫与成仿吾谈了很久,在创造社谈整理出版部,谈北京分部的事。郁达夫觉得正可以趁机将工作交出,全面脱手。

明天就是八月了。八月,整个中国又一次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郁达夫的心中也产生了巨大的突变。他望着创造社窗外的夜空,天风习习,天色黑沉沉的。对于未来,对于中国,对于创造社都抱着一种悲戚的哀愁。他当然还不知道,在这中国最黑暗的夜空中,在这即将到来的翌日凌晨,在江南西道古老的豫章大地上,那里有一批真正的共产党员,有一批真正的军人——那是有名的铁军正在南昌揭竿而起,向蒋介石、汪精卫的国民党右派打响了反叛的第一枪。那是一批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历史巨人——叶挺、周恩来、朱德、陈毅、贺龙……他们正在掀起轰天的伟大业绩。那正是达夫内心中所希望的,在这万马齐喑的时候,有一批真正的英雄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不久之后,另一位伟大的人民领袖毛泽东在湘赣大地上揭开中国历史上的崭新的一页。

郁达夫这时并没有消沉下去。他看到希望,怀着一个信念,他知道这个暴政不会太久。他依然在做自己的工作。他知道现在上海当局的警方对创造社十分不满意,这当然是由于他,还有郭沫若、成仿吾有赤化之嫌,他还得活动。另一方面,为了离开这中国去西方求学,必须有钱。他正在编自己《全集》的第三部书。《鸡肋集》准备交付出版社出版。他又将自己半年来的日记编成《日记九种》,此心惟可对天表白,表达自己对创造社的赤胆忠心,对王映霞的一片真诚。他是个有胆量的人,想做就做,他在辛勤地耕耘。

他准备退出这是非场所,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他充满了忧思。现在虽然是最热的夏天,但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个冬夜,春天的信息虽然不远,但这是最冷的严寒冬季。

他迎接着理想中的春天,可春的使者刚刚报信,梅花已经绽开。这梅花的春讯大概就是在一九二七年的秋天与冬天,从南昌、从广州、从湘江两岸、从左右江、从湘鄂西……蔓延到整个中国,红色政权卓然存在,星星之火,已经燎原,人民风暴风起云涌,开始了中国现代史上的第二次国内革命。

§§§第二章 旋涡

1927年的夏天,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个最不可捉摸的时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一切的一切并不明朗。蒋介石在江浙财阀的支持下,露出了真面目。一批新军阀杀气腾腾。在整个中国的南北方,黑云翻滚,人权遭到践踏,民众深入火海。战事频繁,新老军阀一手遮天,日月无光。到处是流血,杀人,杀共产党员,杀左派,杀共产党人的同路人,历史进入一个紧要关头。

共产党人与革命者,在这个夏天面临着浩劫,有人抛头颅、洒热血,有人后退,有人彷徨,有人叛变……历史的巨浪,大浪淘沙……也有一批忠实的共产党员与革命战士在奋起,手里拿着梭标与枪。

文化也被血腥震惊了!恐怖、血、人头、兵火、监狱。一切在凄惨悲戚之中,文化界向何处去?没有人预先能知道!但有人在探索。

上海是白色恐怖的大本营,也是红色的堡垒,左翼文人开始向上海集结。

郁达夫在这个时候,面临着重大的考验。虽然他与新月社、现代评论的一些成员都有交往,但就他的个人思想而言,非常激进,异常左倾。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作家,他对那种白色恐怖早有预感,不仅心中反感,而且还形诸文字,写出一篇篇别人所无法想象的战斗檄文。无疑,这时的达夫是思想最激进,敢于为民众代言请名的少数几个作家之一。但他这个时候心里充满矛盾,他是勇敢又具备自己独特思想的人物,对一切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他可以做出巨大的牺牲,经济,家庭,乃至一切。从广州到上海,他已一无所有。谁能说他没有牺牲精神呢?达夫也面临着歧路,或许是十字路口。他觉得在这个时候,人心叵测。他是一个喜欢交朋友,把友情看做至高无上的人,可发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那样牢靠,有时那简直是早晨的白色的雾。他也把亲情当做至高无上,但是他得不到他想得到的那种温馨和温暖。他说他为人活了半辈子,可总是得不到那种温情,包括他的母亲、兄弟和妻子,到如今还是一个样。他需要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可至今没有得到。对于他的爱,长兄不理解,母亲不能容忍,他觉得异常孤独。而他的妻子太懦弱,太古典,太封建,不是贤内助,倒像是一件古老的瓷器。达夫把所有的爱寄希望于他心目中的偶像——王映霞,但是他不能一下子摆脱孙荃,摆脱那个家庭。对于孙荃,他觉得应该同情、有责任。他痛恨自己,郭沫若、徐志摩他们也有幼年时父母之命,可以奋不顾身地摆脱,而自己却因一时的软弱,在成年之后被披上了枷锁。他现在收到了妻子带有威胁性的信,她不愿离开这个家庭,如果要她离开这个家,她宁愿死!他写信给他亲爱的映霞,如果真不行,他宁愿与她双双殉情自尽!

现在他只想把那个家安排一下,多收几块钱的稿费,出奔欧洲。

他觉得孤寂,异常不安,朋友责备他一心沉湎于爱情,又责怪他太消沉,与政府唱-反调,自招苦吃,更责怪他不该与新月社、现代评论社那伙人关系太密切,言下之意是认敌为友。郁达夫心中很不以为然。在这上海要想站定脚跟,难道还要像五、六年之前刚从日本回来时那样孤军奋战么?那些朋友临到创造社困难时,一个个从军的从军,做官的做官,谁做出最大的牺牲?现在是吃苦不落好,他心里充满了新的痛苦。

八月初的一天上午,郁达夫的心里正十分痛苦,面临歧路:北上?

西去?依旧整顿这创造社?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对于一向勇敢、豪迈、无所畏惧的他来说,这是他平生所没有过的,他正在踌躇。伙计们都办事去了,创造社的亭子间里,热得要命。成仿吾也没有到这创造社来。

中午他还得赴约,佐藤春夫因芥川的逝世准备提前回国,他准备去送行。他正在作自己的全集《鸡肋集》题辞,案头是自己的几本日记本,他正在编辑自己的《日记九种》,为自己半年来的工作辩白,也为了自己一往无前的爱,准备早日出版。这时从门口窜进几个穿便衣的家伙。

.那几个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郁达夫吃了一惊,来者不善!他顾自低头在那里写作,没有答理他们,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人的派头是便衣警察。

那几个人问他:“郁达夫在哪里?”

郁达夫一愕,找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事,大概这几个警察不知道眼前这个瘦长的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郁达夫。他心里骂了一声“蠢东西”,这个从不撒谎的郁达夫,表面上不动声色,回答他们:

“他不在,找他有什么事吗?”

来人有点趾高气扬,说自己是警备司令部来的暗探,声称来创造社拿郁达夫拘办。郁达夫一惊,他力称“达夫本人不在”,那几个密探似乎十分相信,他追问达夫究竟到那里去,他只一口说“不知道”。

那几个人退了出去,郁达夫从窗口上看出去,那几个人分明就在附近弄堂口,东瞧西瞧,仿佛看视来往于创造社的人。郁达夫知道自己已经受到密探的注意和监视,于是匆匆忙忙把工作一放,飞也似地逃到街上。

好险!郁达夫知道王独清的警告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也知道自己写了的那几篇文章已经为自己制造了麻烦。好在那几个人不认识他,否则就麻烦了。那时候,抓几个人是很方便的,而创造社左倾名声在外。郭沫若又是后来参加南昌起义行动的人,是国民党通缉令上的人物,蒋介石以五万元买他的人头,这创造社特别引起当局警方的注意……

他混到街上,怕后面有人盯梢。转了几个圈,坐了几趟汽车,确信后面已没有尾巴,才姗姗来迟,来到佐藤春夫驻足的“万岁馆”旅馆里。

他原是约定中饭与他们一起吃,为他们饯行的,可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他没有来得及为他们饯行。明天佐藤一家就要返回那日出之国去了。当郁达夫到来时,佐藤夫妇笑吟吟地问他为什么失约,达夫如实相告:

“方才警察来逮捕我,几乎被抓了去,幸亏警方不认识我,无论他们怎样追问,我只说本人不在,这才逃了出来。”

佐藤夫妇替他担忧,叫他不要回去,暂在旅馆住一夜。郁达夫立即告辞,说他还有事要办,就走了。

那一天,郁达夫立即告知创造社的几个重要人物:王独清、郑伯奇’、成仿吾。他没有找到他们,只有在他们所住的旅馆里留下条子。他匆匆地去老朋友周静豪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得到几个小伙计的信息,创造社被警方查封,门口打了封条。郁达夫心里十分的着急。当天他立即奔走于几个朋友的家,他请郭复初去向警备司令部说明当时写作的原因,又请胡适大博士向国民党大员黄膺白辩剖了究竟。胡适虽然是新月社的人,但他对当局随便拘捕文人封锁社团,也大大的不以为然,何况他与徐志摩大有交情,对郁达夫也另眼相看,便义不容辞地为达夫说项。警备司令部也因人说情,宽缓了创造社,条件之一是达夫亲自到警备司令部去才给创造社解脱。郁达夫老大不愿,但为了这创造社,又因为郭复初是司令部的人,奔走了几天,还大大地花了一笔创造社的积蓄,虽然创造社为警备司令部欺诈胁迫,好在渡过危机,大事化无。

一晃过了数天,将事情办好了,达夫放下了一条心。他找到在大东旅社的成仿吾,把创造社被封又起封的事说了一遍。那成仿吾由于近来为王独清一力挑唆,又加上他看过达夫的那两篇文章,对达夫早已老大不满,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虽然年近三十,还是那个炮筒子脾气,他对达夫说:

“这都是你的不是,因为你做了那种文章,致使创造社受了这样的惊慌与损失,那些纸上的空文有什么用呢?以后还是不做的好。”

郁达夫一肚子的不高兴,也无可奈何。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一向做事敢说敢当,但他觉得与这些朋友之间越来越生分了,觉得不可理解,自己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呐,他开始觉得朋友的不可靠,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王独清是那样不理解他。他想了很久很久,想不出所以然。他发觉王独清一反过去的唯唯诺诺的习惯,而是搞阴一套、阳一套,在离间他与成仿吾之间的关系。而成仿吾竞把王独清视为知己,而自己竞成为多余的人。他更发觉那些小伙计对他另眼相看。成仿吾的侄儿成绍宗是管理账务和财产的,郁达夫前去支取版税与薪金,对方老大不高兴,采取明白的反抗态度。郁达夫怒发冲冠,心里起了无限的怨恨,他决心退出创造社。

他义无反顾。

这当然是成仿吾他们始所未料的。可郁达夫是个真正的作家,是个男子汉。他生与俱来的是追求自由、渴望自由甚于一切的人。他并没有多犹豫踌躇,做出了惊动整个上海文坛、中国文坛的动作。他下了两项决心:一是他决心退出创造社;二是将近半年的日记全部发表。他觉得他将半年的生活记录全部发表,由读者去判断;他半年来在个人的感情上的变迁,成了大家攻击的中心,他牺牲了事业、名誉、金钱,牺牲了一切,可到末了又受人暗箭,十数年的老朋友,为了这区区小事,全部按剑相向,指责他,且断了他的财路。他不得已只有全部公布半年多来的自己的感情世界,让国人、让创造社同人了解自己。他借此解剖自己,是因为想让外人了解自己的一切。他一方面受部下暗箭中伤,一方面和几个朋友在感情上发生了歧路……他已不顾一切。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五日,上海的新闻界石破天惊!出现了一条大大的新闻。上海的文化界石破天惊,出现一条罕见的文坛花絮。创造社内石破天惊!宣布二期创造社走向衰退——

上海滩的大报《申报》、《民国日报》分别刊登了一则《郁达夫启事》:

“人心险恶,公道无存,此番创造社被入欺诈,全系达夫不负责任,不先事预防所致。今后,达夫与创造社完全脱离关系,凡达夫在国内外新闻杂志上发表之文字,当由达夫个人负责,与创造社无关,特此声明,免兹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