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接过饭,看了一下这位朴素的老人,说:“老人家,是你家在办事吧。”
妇人说:“是的哎,这年头,穷人家那能办起席了,只能凑合了。”妇人坐下来,陪着小胖子说话,妇人的话里明显已带有异乡的口音了。
小胖子开始吃饭,他只能用右手去吃饭,左手不能动了。妇人见了,问:“伢子,你那只手怎么了。”小胖子说:“没事的,是在路上遭劫了,打架时打的。”妇人不再问了,说:“伢子趁热快点吃。”热热的饭菜,吃到饥饿的肚子里,几天来的疲劳和突围造成的紧张,一下子从他的身上融化了。
吃完了饭,老妇人还没走了意思,原来是老黄怕他又走了,特意叮嘱老妇人来看着小胖子的。小胖子说:“大娘,我不会走的,你家里这么多人,你去忙吧。”
说完,小胖子把爹的被子打开,铺好地铺,准备躺下休息。
妇人叮嘱了几句,看着小胖子躺下了,才拿着碗,把门轻轻地关上走了。
小胖子躺在地铺上,从被头闻到一股汗渍的味道,这种味道小胖子是熟悉的,他是爹的汗水搅拌着劣质的香烟味道,过了一会儿小胖子沉沉地睡去了。
小胖子是在闹洞房的吵闹声中醒来的,他睁开眼睛,人们的嬉笑声阵阵传来。
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黄拖着疲惫的身子从一缕暗淡的光线中走了进来。老黄一进来,窄小的屋内就飘着浓浓的油烟味和烟草味。老黄把煤油灯点着,简陋的小屋子里,摇曳起一缕朦胧的光线。光线照着两个人的面孔,既亲切又沉静。异乡的夜晚,东家这间简陋的小屋成了父子两人温暖的家。
老黄把旱烟袋抽出来,对着煤油灯点着,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浓烟,长长叹息一声,与小胖子说起家事来。“儿子,自从你走了后,我们家里就少了一根顶梁柱了,你娘天天病歪歪的样子,她是想你啊,做事也没了心事。有一次上街,到街上就迷了方向,一直往北走,后来还是村子里的人看到了,问她,你这是走哪?你娘说回家啊,人家说回家往南走啊,你怎么往北走。你娘这才明白过来,说自己要死了,上了一辈子的集,怎么认不得家了。”
小胖子沉默半晌,老黄又抽了一口烟,老黄的脸在一明一灭的烟火中显得沧桑了许多。老黄说:“你看人家孩子,结婚多热闹,爹给人家烧了一辈子婚宴,临到自己家就没了。家里给你定的对象也在催我们,让我们快点把你找回去,把亲成了,要不,人家就要重新讲家了。我们家世代单传,不能到了你这里把香火断了。这次你一定要和我回家把婚结了,爹要亲手给你烧一次婚宴。等你给我添了孙子,让我和你娘抱着,你到天边也没人问了。”
爹长一声短一声地说着家里的事,小胖子听得心里酸楚楚的,这些爹不说,小胖子也是知道的。小胖子没有告诉爹这次突围的事,更没有说他受伤了,他怕爹为他提心吊胆。
两个人说着话,闹洞房的人都离开了,东家已静下来了,村子已坠入夜的深处,小胖子看到爹已有了困意,就说爹我们睡吧,时候不早了。
老黄吹灭了灯,两人睡了下去。
第二天,老黄把东家的小屋子扫了一下,把铺盖卷好,用绳子捆了,背在身上。东家给老黄付了工钱,热情地还要留他们吃个饭,老黄谢了人家,告辞了。
老黄在前面走,小胖子跟在后面,老黄高大的身子走起路来,仍然透着一个庄稼人的力量,让小胖子感到爹不可动摇的位置。走出村子不远,小胖子要去下杜城,老黄停下了脚步,埋怨说:“你去下杜城去干啥?你怎么也要回趟家,见见你娘,你怎么一定不懂事哩。”
老黄用力拉了一下小胖子的衣服,小胖子身子趔趄了一下,伤口被触着了,一阵疼痛钻心地涌了上来,小胖子蹲下了身子。
老黄生气地说:“怎么搞的,你还想赖着不走!”老黄看到小胖子痛苦地扭曲着脸,知道小胖子身子可能不舒服了,接着问:“是不是昨晚受凉了?”
小胖子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他想站起来,但又一阵剧烈的疼痛涌上来,他捂着腰,坐在了田埂上。老黄知道情况不好,把被子放下来,放到小胖子背后,让他靠着。然后,蹲到小胖子的面前,说:“你给我看看。”老黄用力扒开小胖子的手,解开小胖子的棉袄,衬衣上一块紫红的血渍一下子扑进眼里,老黄惊诧了一下,跺着脚心疼和抱怨地说:“儿呀,你受伤了!你怎么不说啊。唉。”
小胖子皱着眉头,说:“不要紧,是外伤。”
老黄着急地问:“是怎么受的伤?”
小胖子想说是突围受的伤,但话到嘴边,他又没有说了,他不想让爹知道他追求的革命,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说:“是我训练时不小心碰的。”
老黄嗔怪地问:“你在外面让爹咋放心?”
两人坐了一会儿,小胖子觉得疼痛过去,又站了起来,小胖子还要去下杜城,老黄脾气上来了,他瞪圆了眼睛,怒斥道:“你这个熊家伙,你都这样了,还要东跑西跑的,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了没事,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娘咋活?”
小胖子知道拗不过爹,眼下也受了伤,只好随着爹,回家把伤养好了再说。
两个继续往前走,走到黄疃庙,老黄说不能走了,坐车子回家。老黄本来是不想花这个钱的,现在看到小胖子受伤了,决定坐车子回家。
停了一个时辰,来了一辆破旧的客车,两个人坐了上去,车子颠簸着扬起一阵灰尘在田野上奔驰起来。
在乡下的一个小站,两人下了车后,剩下的路,只有徒步往家走了。
离家越来越近了,老黄看小胖子有些疲惫了,就把被子放下来垫在小胖子的腰上,让小胖子在路边坐下等,不要动,老黄回去用架子车来拉小胖子回家。
小胖子坐在路边,想像着娘见到他的情景,估算着赵俊林可能已到下杜城了。那晚举起拳头对党宣誓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的心里焦虑起来,自己怎么就掉队了呢?
薄暮慢慢地升起来了,老远,小胖子看到爹弓着身子拉着一架平板车来了。
爹来到小胖子跟前,说:“这车子是借村子大头家的,大头心疼车子,不想借。但他家儿子接婚要请我烧菜的,没办法,只好借我了。”老黄把被子叠了两层,放在架子车上,让小胖子躺上去,自已在前面握着车把,一用力,车子走动了。车子的轱辘在小胖子的眼前旋转,小胖子感到爹深厚的爱心也在转动着了。
爹在前面说:“我还没告诉你娘你受伤了,怕你娘在家担心。”
小胖子沉默着。小胖子已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看着薄暮下熟悉的田野,心里涌起一股激动。
爹又说:“回到家再说。”
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娘听说小胖子回来了,早已站在门口张望了。平板车到了跟前,小胖子喊了一声娘,娘高兴地说:“哟,这点路都走不动了,还要你爹拉着。”
小胖子慢慢地从平板车上站起来,一阵疼痛涌上来了,小胖子弓了一下腰,用手捂住伤口,坐到门口的板凳上。
细心的母娘还是发现小胖子不对劲,她蹲下身子,要去解小胖子的棉袄,小胖子没有让,他说:“娘,天冷,别解了。”
老黄把老伴拽到一边,把怎么遇到小胖子,以及他受伤了事,详细地给老伴说了。
小胖子知道爹和娘在说他的事,就大声地打断他们,说:“娘,我没爹说的那么重。”
娘停下说话,嗔怪他说:“儿子,你的命是菩萨给的。”然后,赶紧给小胖子做吃的去了。
一路风尘仆仆,小胖子到家,夜里就发热了。
娘看着躺在床上眯眯糊糊的儿子,心疼不已。眼泪从眼角里的皱纹里,缕缕地往下滴落。嘴里喃喃自语着:“儿的魂丢了,儿的魂丢了,我来给他吆喊回来。”
娘在堂屋的案前点了几炷香,袅袅的香味弥漫开来,娘双手合十,深深地磕下头去,默默地许愿。然后,娘到了屋外,围着屋子边转边吆喊着:“我儿你回来呀,我儿你回来呀。”
两位老人守着小胖子,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一亮,老黄就忙着去找郎中了。
郎中是一位白胡子的老人,他检查了小胖子的伤口,给了一些敷的药,喝的药,交待几句就走了。
过了两天,小胖子终于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