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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仇恨的魅力 (3)

姑娘们都欢喜和三月做伴。三间柴房,无人管束,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不比在家,这规矩那规矩,噤若寒蝉。大家轮着来,轮到谁是谁。轮到谁,谁这一天就过节样。路上碰上三月:“今儿夜我跟你做伴!”神神秘秘的。三月就笑她:“看你美的,像要嫁我样!”姑娘家里人也不反对。老郎中在世时,一村人托福,哪家有病人,风里喊风里去,雨里喊雨里去,白天喊白天去,夜里喊夜里去,从不推托。如今人家一个女孩儿,理应关照。婶子大娘们也常来走动:“缺这不,少那不?”问得疼人。

三月一村子都是亲人。三月过得很快活。

这年夏天,柴房里多一个后生。郝大胖的儿子狼回来了。狼考上广州一所大学,说是学医。大学放暑假,回家看看。却又不出门,窝脖儿看书,眼都看得近视了,整日戴个眼镜,越发像个呆子。晚上出来散步,听到柴房里闹哄哄,就走进去。大家原都认得的,后生们招呼让座,姑娘们羞羞地笑,把个辫子绞来绞去,都有些拘谨。大学生,了得!半拉县也没几个。三月笑笑:“大学生,咋不坐?”狼盯住三月,眼睛火一样亮,半晌,疑惑说:“你是三月?”一屋人都笑,她当然是三月。三月说:“你是狼!”一屋人笑得更欢。狼就有些不好意思,摸摸眼镜也笑了,捡个地方坐下。

大家就说些闲话,问狼在哪里上学,大学是啥样,吃什么,睡什么,大学的书大不大,乱问。狼就回答。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睛在镜片后闪一下,又闪一下,尽往三月身上瞄。三月变化真快。在他的印象里,三月只是个黄毛小丫头,怎么转眼间成了大姑娘。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认不出。从在县城上中学到考上大学,一向很少在家。放假回来住些日子,也极少出门,对三月就不曾留意。只模糊知道他们家三间柴房里,住着外乡来的老郎中父女俩。老郎中胡须很长,那女孩头发很黄,影影绰绰晃来晃去的。他似乎没有正眼瞧过她。只对老郎中有一种神秘的敬畏。他后来考医科大学,也许在潜意识里受过他某种无言的启示。但那黄毛小丫头,算什么呢?可现在不同了。眼前的三月如此光彩照人,在一群姑娘里显山露水,让你大吃一惊。

三月是长高了,身材修长窈窕,两眼水灵灵的,掩藏在密长的睫毛下,一根油亮的黑辫子垂在柔软的腰际,胸脯子鼓鼓的,涨得衣衫发紧。十六七岁的少女是一朵鲜嫩的花苞。狼是怦然心动了。一种强烈的欲念弄得他心里发慌,他想立刻像剥笋一样把她剥光,小心地放到手术台上,看一看她真实的身子。他要弄清她怎么在那儿弯下去,又怎么在那儿凸起来,那肯定是一条流畅的线条。他对人体有一种痴迷的爱,也不陌生。他看过西洋画,更解剖过人体。他常常惊叹于人体结构的奇妙,那实在是造物主最杰出的作品,那是一本大书,你一生都无法穷尽它的奥秘。但在实验室,在手术台上,他见识和触摸的是病残的和没有生命的人体,总给人一种遗憾和压抑。而眼前的三月却是活鲜鲜的少女,是一个衣衫包藏不住的野性的生命。

“你是三月?”

“你是狼!”

这野女子。

三月也在偷看他。狼像他爹郝大胖一样大块头,却不臃肿,倒像个打铁的,肌肉凸现,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透几分粗野。而宽大的黑边眼镜又嵌几许斯文。三月碰上他炯亮的目光时,心里颤抖了一下。这小子不怀好意呢。就把脸扭向窗外,两腮火辣辣地烧。

一屋人窘着,没话。

早早散了。

自然,又有姑娘留下和三月做伴。

狼在门外迟疑着,最后一个离开。又转回头:“三月,他们明晚还来吗?”

“来!”三月盯住他,嘴角闭得紧紧的,蹦出一字。

“我也来!”狼狠狠地说,也盯住她。四道目光撞出火星子,喳喳啦啦响。

“想来就来!这是你家的柴房。”三月弯腰拾个洗脚盆,一低头冲出门去,撞他一趔趄。

狼摸摸胯,软柔柔地疼。转身走了,却没回家。一直跑向旷野。他有夜间跑步的习惯。他停住步子,“嚓啦”撕开前襟,长啸一声:“噢——好凉快!”

惊飞一只兔子,没头没脑射进黑夜。

三月和那姑娘遥遥听见了,对视一眼。那姑娘说:“狼有点怪。”

三月砰地关上门:“野狼样!”却背靠门闩,咬住嘴角,再无话。

一连数晚,狼天天来。挤一屋子人。狼被追问着,说些南国的事。什么椰子香蕉,什么广州人吃蛇吃猫,敲死活猴用勺子挖脑吃,什么那里人大眼高颧骨,女子细腰丰臀凹眼,什么什么的。打开话匣子,狼还是很能说的。

大家听得入迷,像听外国的事,就很羡慕的样子:“狼,你可有福!”狼说:“其实还是咱北方好,四季分明。”三月说:“话说得酸不?北方好就别去南方。”狼说:“我早晚要回来。”三月说:“满天下都是你的?想去哪去哪!”狼说:“我的事我当家!”三月说:“回乡下你也肯?”狼说:“学成归来,我就打算在乡间行医。”三月说:“哄谁!”手绢拧成麻花。两人像抬杠,争争吵吵,一句不让。大家就纳闷,这是咋来?前世有仇样。

当晚又散。走时,都挤眉弄眼。

狼仍是最后一个离开。扶住门框说:“明晚我还来!”

三月说:

“柴房是你家的,想来就来!”弯腰拎个洗脚盆,低头撞出去。狼一闪腰跳开:“你撞不着!”三月剜他一眼:“谁撞你!”

狼转身就嚎:“噢——好凉快!”

远处有后生接喊:“噢——好凉快!”

八面有回声:“噢——好凉快!”

一村子狗乱叫。

三月“砰嚓”关上门:“野狼样!”却捂嘴笑了。

一会会没动静。

三月弯腰往外瞅,一只眼对准门缝,突见门外也有一只眼往里瞅,如鬼火。

三月一声惊叫:“娘来!”飞转身顶住门闩,胸脯一起一伏,直喘气。

狼在门外哈哈大笑,野而浑厚。

嚓!嚓!嚓!……人已远去。

三月长舒一口气,倦慵慵失望样。一缕头发垂下来,她捋一捋,把眼微微闭上。

夜间,三月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摸到当门桌前点上灯,坐下翻看爹留下的医书。三月识得一些字。从小随爹游方,路上教她背诗文,背汤头歌儿,解闷子。医书却看不懂。一匣子都是线装书,她一页页翻过去,不甚了了,就有些心烦。忽然泪眼迷濛,也不知想些什么。

陪夜的姑娘起来小解,便盆里如小溪淙淙。探过头,迷迷糊糊说:“三月,你没睡?”

三月懒懒地合上医书,关上匣子:“就睡。”

哪里睡得着?眼睁睁到天亮。

起床时,眼皮有些浮肿。那姑娘惊呼:“唷!三月你病啦?”

“没。”

鸡叫三更。雪下得愈紧,雕花窗棂上已存满了积雪,冷浸浸寒气逼人。

装死!你还不来吗?

唔——你被人打怕啦。怕被人捉住。啥呀你不怕?我知道你不怕。你是条野狼,你一身狼骨头狼肉。一年四季,你都光着膀子干苦力,光着膀子挨打,光着膀子跑步。你一身都是紫铜色,间或有些淤血斑块和红肿。那是每次挨打留下的痕迹。那些淤血斑块有时会使你的脸变形。但你似乎并不介意。我多次注意过,你没有特别仇恨地盯住过任何人,以暗示日后的报复。每次被入围打,你都是只注意如飞的拳脚,尽可能地躲开一脚算一脚。你可以忍受任何毒打和侮辱,甚至能坦然喝下小孩子们的尿。让你喝尿,几乎是每次围打之后都有的一个节目。最初一次,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在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时候,躺在那里呓语般地说口渴,于是有人端来半碗黄稀稀的热尿,是一个很爱捣蛋的小男孩尿的。你接过来一饮而尽,喝得“咕咚咕咚”响。于是大伙开心地大笑起来。

从那以后,就经常有尿供应了。而且你自备了一个搪瓷缸子,拴在裤腰带上。每打过以后,你就摸摸索索解开搪瓷缸子,乞丐样递过去,谁也不知你是要水喝还是要尿喝,反正给你的都是尿。孩子们很开心,大人们很开心,似乎你也很开心,总是趁热拿来,趁热喝下。这时斗争会就达到了高潮,在一种极其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人们兴冲冲地散去了,谈论着种种感受,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而你呢,也像狗一样爬回自己的窝,用舌头舔干净身上的伤口。每一次,你好像都不行了。我每次都有理由怀疑你再也爬不起来,不是死掉,就是瘫痪残废。可每一次你都奇迹般地挺过来。第二天一大早,就能照样出工干活,依然是光着膀子,依然是紫铜色的皮肤,依然是筋肉凸现,一副精神抖擞强壮无比的样子。那时,任何人敢笑你、戏弄你,你都报以憨憨的微笑,就像共同参与一件很快乐的事。

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或者用大伙的话说你究竟算个啥东西。无论怎样折腾你,你都没有绝望过。他们知道你不会自杀。只要没人杀死你,你就会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就像捧起茶缸子喝孩子们的尿一样。你这人真是没皮没脸……唉唉,不说这些了,我也一样。死活我陪着你。你撑得住,我就撑得住。没听说过女人怕男人。每次过后,看你那熊样。

来呀来呀,你个千刀割的!

女人一脚蹬翻被子,赤裸的身子蛇一样在床上蠕动,那样子难受极了:“噫——!”她双眼迷离,泪水濛濛,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着什么。狼狼狼狼!……你的心好狠好狠……突然,她把一只手伸下去,使劲地收腹昂头,把臀部高高抬起,如一座摇颤的拱形桥,正负载千万斤重荷。另一手抠紧了床边,任凭全身痉挛,头在枕上扭来扭去,像一个临产的孕妇,深深地痛苦着,期待着:“啊呀!……狼……噢噢!……”

过了几天,忽然来了七八个大学生。说是狼的同学。说是约好了去大兴安岭旅游的。说是狼的提议,夏天去东北最好。

其中有四个女学生:穿裙子、旗袍,大腿一闪一闪地白。一村人围住看。在他们眼里,这些女学生和光腚差不离。大腿,我操。女人大腿可以这样白吗?男人们吸着烟品评。女人们抱着孩子乱叽喳。就有男人不耐烦,冲女人吼:“看只管看!喳喳个熊味?”女人们就缩了头不再吭声,心里老大不服气。看汉子们那眼,饿狗样。

郝大胖见不成体统,远远地向村里人使眼色:“喂!喂喂!”意思要大伙离远点。偏有汉子装痴,也冲他叫唤:“喂!喂!”且用手指。引得众人都把目光射去,齐齐盯住他肥硕的肚子,如临产的大水牛。大伙“轰”地笑起来。女学生知是狼的老爹,捂住嘴哧哧笑,并不放肆。郝大胖竟有些羞惭。忽然又有人说:“看!好户还有两酒窝呢。”众人笑得更欢。郝大胖知道此时无法和这帮东西对阵,只横一眼,转身走了。此后几天去石口镇,和那相好女人厮混去了,再没露面。

女学生居然不害羞,拿个照相机,这里照一下,那里照一下。拉村里姑娘合影,姑娘跑掉一大半,还有三五个大胆的,忸怩着没走。狼喊:“三月,你也来呀!”三月眼里一层水雾,一甩辫子,跑了。洋学生白闪闪的腿刺伤了她的眼睛,还有狼兴奋的四方脸。还有人说算上狼正好是四男四女四对儿。还有什么什么的。

晚上,狼带一群学生到柴房来。村里姑娘后生们聚了一屋子,勾肩搭背。姑娘们把脸藏在阴影里,偷觑。后生们平日经常袒胸敞怀,今晚扣子扣到脖梗,勒得青筋跳。浆过的褂子僵僵地罩身上,如铁衣铁甲。却又故作轻松地稍息站着,皮紧紧地憨笑。

大学生们反客为主,谈笑风生。一个小胡子吹起口琴,就有女学生唱歌,就有女学生跳舞。乡村之夜,晚风徐来,撑得衣裙发涨,鼓鼓地旋转。男学生和着节奏拍掌,女学生舞得更欢,腿儿、臀儿、腰儿、胸儿,显摆摆地晃,颤悠悠地摇,汗津津地香。屋里人全都如痴如醉了。村里姑娘后生们脸红红地哑着,只把眼转来转去,不够用似的。独有三月忙着烧茶弄水,并不怎么看,一脸漠然。腰间扎个碎黄花紫肚兜,把个腰身收紧,胸脯子就高高地耸出去。不知为啥,她今天特意去了乳罩。那根油黑的长辫子拂在屁股蛋子上,一走三摇,愈显得腰肢柔软。在这群得意忘形的洋学生中间,三月如入无人之境,悠悠然,森森然,自自然然。那神态,那打扮,又好像要和女学生比个高下。村里姑娘暗暗叫好,三月,三月,咱村姑娘就看你了。

狼一晚就瞄三月,也骄傲地笑。

女学生们跳累了,坐下喘息,拿手绢抹汗、扇凉。

三月送上茶水,落落大方:“梨叶茶,请尝尝吧。”

“什么?梨叶茶。梨叶也能泡茶?”有女学生惊奇。

“梨叶茶清凉,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