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赶到体育馆时比赛已经开始了。单影只在门口踌躇了一小会儿,就看见二楼看台上的顾鸢。单影朝他招招手,正准备转身绕到外面的楼梯上去,却因场上耀眼的女生滞住了脚步。
稳稳接住一个长传后,夏秋只用了几秒就用假动作干脆利落地晃过对方两名后卫,立定后做出投篮姿势,对方一名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球员补防,夏秋迅速将球回传给队友,绕开身材高大的对手,在篮下等待队友折回来的传球,一跃而起。
午后的阳光点染在女生长发的弧度间,连绵成金色的溪流。
球被稳稳地送入篮筐。
比分差距已经被拉大到二十。
单影愣了半晌,才趁着自己学校球队回防的空当匆匆跑向看台。
“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夏秋在单影身边的台阶坐下,目光还落在球场中央互相交换联系方式的两队球员们身上,“好开心。”
单影不确定后半句感叹是不是在冲自己说,所以没有接话。
五点二十分。虽然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回家了,但悠扬的放学铃还是如常回荡在整个校园。学校的铃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进入冬天以来的放学铃是一支由八音盒的声音构成的曲子,旋律在冷空气中一圈圈漾开,静谧感沉淀下来。
张口刚想继续说话,却被呵出的白雾吸引了注意力,隔了好几秒,才说道:“单影和顾鸢正在交往么?”
女生在心里偷偷感叹对方敏锐的观察力,“唔。”
“真幸福呢。”夏秋低下头用搭在颈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当初和顾鸢交往的时候也觉得很幸福么?”看到夏秋从毛巾里抬起的脸蒙上了一层忧郁,单影立刻觉得问错了话,“抱歉。”
“没事……幸福……怎么说呢。并没有感受到太多。”
“啊?”有点意外的答案。
“顾鸢他,心里有一大座冰山,露出的只是顶端那一角,广袤的山麓都掩藏在海平面下。看不见,更别提去融化它。一味地想让他摆脱某些阴影,可是,我好像一直一直不得要领。所以并没有感到特别幸福快乐。不过倒是很奇怪地认定能够和他走到永远……最后果然还是不行。”
“最初是怎么开始交往的呢?”
“唔——”女生撑着头仿佛陷入沉思,“具体的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是我先向顾鸢告白的。”
“欸?当、当面告白?”
“嗯。当面告白的。”
“好厉害。”
“那时候对帅哥完全没有免疫啦。”女生脸上又恢复平日的神采,笑嘻嘻的,“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告白的。交往之后才慢慢知道,其实交往这件事本身就很沉重,两个人相处,并不是长相匹配就足够,要把以前一个人拥有的梦想变成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梦想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总感到自己和顾鸢的契合点太少太少,很辛苦。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一开始就和尹铭翔在一起,也许会快乐很多呢。我是头脑比较简单的人,大概非要和头脑同样简单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吧?”
“可是现在也可以和尹铭翔在一起啊。”
夏秋平静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同于当初。我不想成为谁的负担。”
“怎么会……”
“其实单影的话,应该很容易发觉我在对待韩迦绫那件事上的反常吧?”
“……对不起,我一度以为你也是狡猾的女生。”
“如果说完全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而单影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借口,是我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原谅像韩迦绫这样的人。因为那些险些发生在单影身上的事……”女生转过脸面向已经有所预感惊愕地瞪大眼睛的单影,一字一顿地说道,“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
可笑的是过去的我。
偏执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被自怜自艾蒙蔽的双眼,又怎么会知道有比我更加不幸的女生。
可她却像个真正的公主,坚强开朗地度过每一个内心沉重的日子,在一大群争辉斗妍的恒星中间,做最亮最美的那颗,独自撑起那一小块本该晦暗残破的天空。
从体育馆走向校门,虽然是同路,但只有顾鸢一人骑单车,所以必须在门口道别。单影坐在后座上往后看,朝自己挥着手的两人迅速变小直至彻底不见。
视野中阴郁的冬景在疾驰而过的汽车灯光的冲刷下泛着冷调的黄。道路被不规则地切割成光和影两个部分。
“顾鸢。”
不太确定如此轻的声音能不能逆着风传到前面去。
“嗯?”男生倒是立刻就应答了。
“听说明天只补半天课。”
“唔……是的。是因为教委的人似乎下午要来检查有没有补课。”
“这算什么检查,来之前都提前通知了。”好像很让人失望。
“也就是走个形式,我们学校有家长向教委投诉学校补课了。”
“……哪家的家长这么可爱?”
前面飘来男生温和的轻笑声。
“这么说来其实是多出的半天,对吧……”
“嗯,没错。”
“顾鸢没有别的安排,对吧?”
“没有。所以?”
“所以,一起去游乐园玩吧?”
“好。”
有点紧张的女生从后面看见男生小幅度地点头,顿时松了口气。
“就只有这么点心愿么?”好像已经料定她马上就会得寸进尺。
“唔……其实还想叫上夏秋和尹铭翔。”
“原来如此。”
“可以么?”
“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到家后给他们打电话说明吧。”
作为男友,到这里已经足够体贴和善解人意。顾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知道,其实绕了那么一大圈,唯一的目的只是让夏秋和尹铭翔在一起,游乐园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都说“达则兼济天下”,无论什么方面都占劣势、无论什么能力都比较弱的单影,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让夏秋得到幸福。
【贰】
直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时,单影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自己和顾鸢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吧。
这么想着,突然就紧张不安起来。辗转反侧,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早晨在微波炉旁边等面包被加热的时候,正巧妈妈开门从外面回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过照面了,彼此的交流仅仅局限在便条上,所以,突然觉得陌生也是难免的。
“没睡好啊?黑眼圈这么严重。”听语气,妈妈倒没有任何生疏感。
“昨晚一直在闪电。”
这也是事实。
大概是因为关紧了门窗,所以既没有被雷声也没有被雨声惊扰。但是即使隔着玻璃隔着窗帘,总还是有白色的强烈亮光不断滚过眼睑。
后来单影索性坐起来拉开窗帘抬头仰望,找不到闪电是从哪里刺穿云霄,整片天空像跳闸一样每隔一会儿就闪断一次。
“嗯。今年的天气够怪的。冬天还下这么大的雷雨。”妈妈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碎碎念着进了房间。
女生从灭了灯的微波炉里拿出面包,顺便踮脚从厨房窗户往外望了望。天已经放晴了。
出门时估计妈妈已经睡着了,没准备道别,但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妈妈突然又走出来,把个什么东西塞进单影书包的侧袋里。女生没看清,发着愣。妈妈又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催促道:“发什么呆?哦哟你这死小孩就是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看到你我都要急出病来,这样读书怎么读得好。下午放学早点回家听到没?别一天到晚在路上东张西望瞎逛。”
走在上学的路上,单影伸手把书包侧袋里的东西抽出来,才知道是雨伞。
突然又想起了尹铭翔的话。
“他爸妈丢下他常驻国外是有原因的。”
丢下他。常驻国外。
单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父母有什么可爱的。一旦出现总伴随着没完没了的唠叨、埋怨,有时还有打骂。
但也许这样才算是正常的父母。
成天“死小孩死小孩”呼来喝去,但是在外人面前十句有九句都以“我们家单影……”开头的。是不可爱但正常的父母。
上礼拜还把书包从窗户扔出去暴走状地吼道“你学什么学!你怎么不去死”,下礼拜在一家人的饭桌上会突然夹来一筷子菜“忸忸怩怩减什么肥,多吃一点胖不到哪去”。是不可爱但正常的父母。
很可能继续下雨的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要塞过雨伞的。是不可爱但正常的父母。
单影虽觉得自己父母不可爱,但到底还是找不出什么恶毒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们。
可是,把子女一个人孤单留在另一个国度,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作为父母都不可原谅。
夏秋说:“一味地想让他摆脱某些阴影,可是,我好像一直一直不得要领。”
那对外人看起来完美登对的情侣,却很少感到幸福快乐,并不是顾鸢的错,更不是夏秋的错,如果非要找出罪魁祸首,那么应该是顾鸢的父母吧。
两个人被关在摩天轮狭窄的座舱里,尽管视野开阔,还是觉得像被什么束缚着。当单影对顾鸢说出这样的想法时,男生淡淡笑过看向远方。
“我倒觉得,像被命运联系在一起。”
命运?
很玄的东西。单影下意识地朝后面那个封闭座舱里的夏秋和尹铭翔望去。
“我以前问起的时候,顾鸢回答的是不知道。”
“什么?”男生没反应过来。
“你还喜欢夏秋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吧?”
“如果当时夏秋不提出分手,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吧?”
“嗯……多半。”
“可是,分手的理由是什么呢?”
“她说她厌倦了,认为要继续下去会很辛苦,我已经是和她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任男友,她觉得可以到此为止了。”
说谎。
单影垂下眼睑。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么?”
男生摇摇头,“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欸?明知道是借口还是放了手?”
“我想,既然是借口,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其实我也感到很辛苦。”
“啊?”
“我一直很自责不能让她快乐却又找不到原因。”
单影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暗自感叹:真是两个麻烦的人。
“你现在还不明白,要把一个人拥有的梦想变成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梦想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女生呆住了。
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呢。
“如果知道真相,会后悔,会想要回到过去么?”女生的声音有点低沉。
男生似乎有所觉察,把始终停留在窗外的目光收回,侧头看向女生,“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
“欸?”觉得对方神情有点奇怪。
“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谈别人的事。”
男生的嘴角浮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靠外侧的左手转过来搭在女生右肩上。距离太近了,单影目瞪口呆脸红起来,连眨两下眼睛,无法自如地呼吸。
摩天轮向上攀升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只是嘴唇简单的触碰,却异常漫长,好像时间忘了行进。即使闭上眼睛,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也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看得清晰。自己的过去,自己和顾鸢的现在,自己的未来与顾鸢的未来……真实与虚幻交错重叠,疾速从眼前晃过。同样横亘在眼前的还有强大却让人无力面对的命运,人生太漫长而自己太卑微。
所有的一切,既幸福又悲伤,让人难免落下泪来。
而没有看见的地方,摩天轮上男生和女生所处的座舱已经缓慢、稳稳地爬过了最高点。
“顾鸢……我想和顾鸢永远在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流下了眼泪。
明知道“永远”这个词太沉重,可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明知道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控制“未来”,可我还是想期待“奇迹”的存在。
【叁】
总觉得在摩天轮上那个吻太虚幻,怎么也无法转换成实质性的欢喜。
相比起来,揣摩“我从没有在冬天来过游乐场”和“没有什么不可以”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却反倒让单影找到了一线夹杂着忐忑的快乐。
我从没有在冬天来过游乐场,但是,为了单影,没有什么不可以。
光想着就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