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高三后正式分班,程司依然在A班,赵玫在B班,夏树和风间同在C班。夏树顺势和程司形同陌路,即使在老师办公室外遇见,男生向她打招呼,也会视而不见不理不睬。据她所知,程司后来一次也没有去看过黎静颖。
风间不像夏树那么情绪化,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对程司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虽然和程司不再同班,但时常还在一起打球,关系未见生疏。他劝过夏树几次,无效,便懒得多费口舌,倒是夏树一直致力于说服风间和自己同仇敌忾。
“……简直是人渣!”放学路上,夏树数完程司罪状的总结陈词。
“喂喂,别那么‘愤青’,”女生的孩子气让男生嘴角有些上扬,“你也偶尔从他的角度换位思考一下,他从小到大生活始终一帆风顺,抗风浪能力几乎为零,遇着这样的事突然偏离航道不知所措也在情理之中。你给他点时间吧。”
夏树找不到反驳之辞,过半晌再次确认道:“按理说,程司应该算是你哥哥吧?”
“他月份大。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女生绕过人行道上的积水,“就是总有种错觉,好像你才是哥哥,什么都为他着想,还替他狡辩!”
男生听出她话里的怨愤,立刻投降收声。
“为什么当初会和他同校同班?”还是很好奇。
两人同时在十字路口停下。
“整个学区只有阳明和圣华两所市重点高中,他们兄弟俩填报阳明,我填报圣华,本来不会撞车。但是交志愿表前两天阿司突然听说小静填报了圣华,于是自作主张改了圣华,他爸妈都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人。不过他成绩也很好,所以自然都分在A班。”
听起来是个“因为”之后理所当然存在的“所以”。
但其实都是刻意追随。
不是什么命运作祟的心灵感应。
不到三年的时间跨度,不知道当年那个男生的“随心所欲”去了哪里。
原来美好的情节可以如此急转直下。
黄灯之后,亮起了绿灯,女生却没有跟上来。男生回过头,神经瞬间绷紧:“欸……你别哭啊,我可没有哄人的本事。”他的手窘迫地在她面前虚晃了一下,确定不了落点。
“嗯。”揉着眼睛,“睫毛……睫毛掉进眼里了。”
从看不见的手背后滑向手腕,再垂直落体的是眼泪。
结婚照上看起来笑得很甜蜜的父母,在自己懂事之前就分道扬镳。
曾经整颗心里只有自己的父亲,后来父亲也组成了新家庭。
接着是亲眼目睹在某个断点戛然而止的程司和黎静颖。
人的改变实在太轻易,甚至都用不着一个慢镜或特写去过渡。
人与人的关系,也就像跳帧似的,不知道哪里开始突然无法衔接。
可是这个夏天,浓得流不动的暮色下,最后闪烁着的信号灯前,把自己的手腕从“落进睫毛”的眼前拽走一路牵过斑马线去的男生,他掌心的温暖和整个世界的燥热似乎有些不同。
[二]
赵玫知道夏树和风间在交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还是每天早晨提早五分钟来等夏树一起去学校,在远翔楼下分别去往两间教室,偶尔忘带地理书,第一反应会舍近求远跑去历史班借。
但没有人比夏树更了解赵玫,她没那么快放下,只不过在无能为力的事实面前假装洒脱。
有一次为了芝麻绿豆小事闹别扭,争执时赵玫突然搬出旧账:“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失败者吧。你天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
夏树愣住:“什么啊?”
“你不是说过吗?你比较幸福,出于道义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照顾我这个失败者的情绪。”原来很久之前的话她还记得只字不落。
这点矛盾很快就解决,事后两人都道了歉。
可夏树知道她是水库,蓄着很多很多的妒意和不服气,用友谊做日常防护堤都有些悬。赵玫的心胸只够做到眼不见为净,万一刺激到她的神经,怨恨从哪里爆发决堤就说不好了。
在和赵玫相处时,夏树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易风间”这个名字和与之有关的一切,当然,绝对要避免两人碰面。
因为赵玫的突然出现而不得不突然赶走风间,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男生倒是不介意,还开着玩笑说:“我感觉赵玫在借着霸占你的时间来报复我。”
“厚脸皮。你根本不值得人家报复。”夏树边说边做一道填空题,连头也没抬。
风间有时难免诧异:夏树为什么从来不紧张自己和别的女生之间的关系。
夏树从没有问过风间当初为什么会和黎静颖交往,但风间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在四川会找个男友。
女生在去操场晨会的途中停下来,转身面对风间,伸出胳膊量到他的头顶比划,“因为他长这么高”,指指他的头发,“他头发染成亚麻色”,又指住他脚上的三叶草,“他穿这个牌子的鞋。从头到脚散发着一种讯息:我很有型,但是你们都离我远点。”
风间嗤笑出声,跟上回身大步走开的女生:“我发色是天生的。”
“屁!每个月底头顶都黑一小圈,你以为你是黑天使啊。”
“那么明显吗?”他自己从来不知道。
“老师不说你完全是惯着你,你不要以为大家都是色盲。”
大家并不都是色盲,也并没有可能全都惯着他。
即使他成绩好,得到老师的偏爱,还有同学、朋友,还有父亲、母亲,没有一个人提醒过,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没留意。
这样的细枝末节——
从前不知道,有个比他矮很多的女生,会在他趴在课桌上打瞌睡时偷看过来。
——泄露了什么机密?
男生上前几步,右手揽过女生的肩。
升国旗仪式前。教师方阵旁边。整个年级的人潮中间。明目张胆?
“发……发什么神经!”
夏树被吓得不轻,脊梁好像窜过了电流。
但下一秒看见的,男生线条僵硬的侧脸以及正色的神情,一点不像恶作剧。
让人挣扎不脱。
[三]
并非事事阳光灿烂。夏树的家庭关系还是一团糟。夏末秋初时,她在一个台风过境的晚上按响风间家的门铃,在男生打开门的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风间慌了神问发生什么事。继母生了个妹妹,怀胎十月,并非突如其来,但还是感到痛彻心扉。
“虽然我知道不该在你面前这么说,可是……我觉得我彻底被爸爸遗弃了。”
本就不擅长安慰人的风间木讷地站着,束手无措。
对于亲妹妹,夏树一点也不喜欢。平时无论她怎么哭闹,夏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只有一次,温课累了在屋里走动,听见婴儿在房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声音,好奇地走进去撑在摇床边,对方的黑眼睛就转过来看住她。
脸真胖,夏树心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忍不住就伸手去按一按她肉嘟嘟的脸颊,没想到小家伙“咯咯”地笑了,小手伸起来抓夏树的食指。
在被碰到的瞬间,夏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指缩回。
说不清是哪根神经在闹独立。
逃回书房后,脑子里出现了奇怪念头:风间在面对整天腻着他的程司时也是这种心情吗?
——看不见我心里大片大片阴影的你,毫不设防地绕在我身旁,张扬地享受着无知的幸福。
应该就是这样吧。
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就像完整的路面中嵌进了石子。
逐渐地,夏树和父亲都极少交谈了。起初父亲以为是因为高考压力太大,等他在女生三番五次的情绪失控后明白了她对亲生妹妹的来临多么不欢迎,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难过的神色,夏树只是假装没看见。
隔阂一直存在到夏树过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傍晚,吃完蛋糕后,父亲陪夏树下楼散步,两人走到附近的河边,夏树站在偶尔才有汽车开过的石桥上休息。父亲膝关节不好,就近找了块写着“XX浜”的石碑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的黄信封递给她:“你妈妈写的,让我在你十八岁时转交你。”
夏树没想到妈妈有心给自己留下遗书,有点吃惊,接过来取出信,写得很啰嗦,全篇其实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女生耐住性子读完了,看起头看向父亲:“你看过对么?”一开始就注意到,信封没有封口,也没有曾经封过口的痕迹。
父亲点点头。
“什么时候看的?”
“你妈妈下葬后。”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你就看过这样的信,却从没有一丁点怀疑,一丁点异心。从来没有把我遗弃,将来也不会抛下我不顾。
女生哽着喉咙问:“爸爸你觉得我像你女儿吗?”
“你是我女儿。”那个“是”字听起来无比清晰。
夏树把信纸拦腰撕开,相叠后再撕开,几次之后碎得不能再撕才松开手,剩下的一半步骤由风去完成,它把纸片们送向半空,再打着转下落,直到没入河水的水面。
然后她抽抽鼻子,看了眼空信封上的“夏树”二字,再重新对折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爸爸,我们回家吧。”她对父亲说。
有那么一瞬间,夏树心里几乎要抗拒称呼她为“母亲”了。那个女人,真是把自私和狡猾发挥到了极致。临死之前还要留下这么一张满纸谎言的信,还想离间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和她理应最爱的人。看不得别人幸福的人,最可悲。
善良与恶毒,两个极端的父亲和母亲,自己流着源于他们各一半的血液。
[四]
入冬之后学业的重压迎面而来。风间参加F大的自主招生考试,很轻松地拿到了20分加分,夏树成绩不够好,没有分配到参加自主招生的名额,但是也参加了艺术类统考,凭着扎实的美术功底取得出色的专业成绩,高考无论报考哪所艺术类院校文化分她都绰绰有余。
风间问她打算填什么志愿。
答案出乎意料:“广州美院。”
“为什么要去广州啊?上海不是也有美院吗?或者一本大学的美术科专业……”
“我知道,”夏树说,“但是我想去温暖一点的地方。”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根本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风间有些忡怔。
好几个星期后他才明白过来。
圣诞节有月考,平安夜无法狂欢,全年级都只好意兴阑珊早早回家。风间送夏树到楼道门口,道别前递给她圣诞礼物,笑着问:“你相信有圣诞老人么?”
“不相信。给我买礼物的一向是我爸爸。”
“还是相信比较好。可以怀着希望睡着。”
夏树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已经猜到风间送了什么,拆开,果然是圣诞袜一只,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挂它的地方,最后去隔壁房间挂在了妹妹婴儿床的床角。红色的圣诞袜融在黑暗里。
夏树看着它发呆,突然想起在某本书里看过的一句话,一直记得: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太不信任我们的感觉,所以我们在这个宇宙中才感到不舒适。
还是相信比较好。
女生回自己房间,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打给风间,接通后听出对方还没到家,环境音有些嘈杂。
“除夕的时候你打我电话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
那头毫无征兆地沉默下去,只剩下哪所店铺正在播放的《踏雪寻梅》小调隐隐约约响着。夏树甚至怀疑是对方在刻意压制才使呼吸声都听不见。
“新年快乐。”
是“新年快乐”,原来如此。
认识他,有三年了吧。萧伯纳说:“此时此刻的地球上,约有2万人适合当你的人生伴侣。”2万之于60亿,依然是个极小的比率。夏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风间的两万分之一。三年前的自己为什么能够那么幸运,心不在焉地一脚踏进他的宇宙里?在那之后轨迹时而并行不悖,时而交错相逢。
爱一个人只需靠际遇,而持续地爱一个人却要靠努力。虽然努力也未必有回报,但如果人本身没有驱动力而是选择听天由命,命运就会变得独断专行。
和风间的羁绊,比路人或许多一些,但并没有多到成为整个宇宙驱动力的地步。
我们在不太舒适的宇宙中得过且过,不信任彼此,更不用说彼此的未来。
[五]
夏树时刻准备着离开风间,却没想过风间也许会先离开自己。及至填报高考志愿前后,她才因突然意识到而惶恐起来。导火索是风间和一个漂亮女生的绯闻。
原先A班的同学并没有很多选历史被分在C班,知道夏树和风间恋情的人少之又少。但风间和那个漂亮女生是现在C班的班长和副班长,接触机会比较多,出双入对又非常般配,难免让旁人产生美妙的幻想。
起初夏树只是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有几次见风间跟她交谈时笑着,是那种不常出现的笑容,对风间这类冷面帅哥而言是奇迹,以前夏树以为那种表情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到底两人是同一个父亲,风间笑的时候会看起来像程司。
夏树堵着气,把填着“广州美院”的志愿表上交后,就再也不去学校,每天躲在家里复习,不接风间的电话,也不回短信。这时候,她才真正有点明白赵玫的难堪处境。
过了一个星期,全年级都放假了,被赶回家去进行高考前的最后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