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十一岁时,与父亲结婚的那个女人背着父亲虐待夏树。但那时有亲密无间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并没有为此而饱尝悲苦,反倒在父亲发现后得到了更多补偿性的溺爱。而如今这第二任继母不仅没有亏待夏树,而且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树居然开始怀念受虐待的日子。
转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纷争都是夏树一手导演的。
在父亲面前冤枉继母,昧着良心撒谎,装出伶仃无依的苦楚。父亲总是无条件相信夏树,幸而继母善良老实、惯于忍让并由衷地同情夏树,婚姻才没有再度破裂。
虽然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夏树一个完整的家”,但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标努力的过程中,女儿已经十七岁了。
长久缺席的“母亲”这个角色,已经在夏树的人生中变得可有可无。
父亲的爱是“家庭”的唯一立足点,夏树绝不想与人分享。
这天放学后,夏树独自一人缓慢地走在夜幕里,口袋里叠着程司给自己的电影票。感到原本坚定存在的某些东西在心里像碎瓦片一样摇摇欲坠,行将坍驰。
最后她几乎完全无法迈步,不得不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休憩,彷徨地观看车来车往。
为什么阴谋得逞了反而愈发悲伤?
黎静颖淡淡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她真诚地亲切地笑,她皱眉却佯装无所谓,她总是冷静可靠,有时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气,说“我基本上还是很喜欢你”……
可现在,内心的某个阴暗面占了上风。
不希望黎静颖变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
一直以来,希望能够成为坚定不移的女孩,无论遭遇什么,都像父亲一样保有那份人性的温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却总在关键时刻影响着自己的意志。
令悲伤感砭入肌骨,无处排遣。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夏树开启手机,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却接到父亲的电话。
“直接到公利医院来,爷爷早上锻炼时在残冰上滑倒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女生迅速赶到医院,进入临时病房后看见奶奶和父亲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知道爷爷已经没有危险。
然而这并不能算是完全的有惊无险,爷爷得在医院住上一阵,依靠业已年迈的奶奶独自照料显然不行。所以,这件事给夏树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
与父“母”的“团圆”将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会搬回上海。”
看完电影之后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树用低落的语气说起这件家事。
“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主要是因为我后妈怀孕了。”女生故作轻松地笑笑,“十八岁,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岁,失去了最后一份完整的爱。
所谓团圆,不是拥有了家庭,而是变成了一个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过的电影,影片最后照例是温馨美好的大团圆,所有观众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时候感到快乐满足。
夏树却无端难过。
可又能怎样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边。
在爱情的故事中,被爱的才是女主角。成为主角们情感障碍的,是龙套。
那些虚度的悲苦的时间之后,成了龙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转头看向呓语着的女生,有些诧异。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结局?不是很好吗?”男生以为还在讨论电影,“我还觉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终成眷属,有点假。”
夏树一怔,反应过来,就顺势讨论电影了:“最后不是还有离开的人吗?”
“……哦,那个反派吗?她啊……把每个人都伤害了一遍,也折腾得够厉害了。我觉得也就她演得比较好,简直可恨极了……”
“哪里可恨了?她也很可怜啊!”夏树突然激愤起来。
程司愣了愣。
“……可怜是可怜,但不择手段就过分了吧?”男生露出笑容想让对方放松,“喜欢一个人有很多方式,如果非要死打烂缠把对方束缚在自己身边,不如让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到幸福。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来说教我,那些高尚话从你嘴里冒出来真别扭。”女生咬着奶茶吸管,不以为然,“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吊儿郎当冲动无脑的样子。”
“什么啊。你那是夸奖吗?虽然说出来别扭但事实上我的确是按这种想法在做啊。”
“你是指面对依然喜欢着易风间的黎静颖时吗?”
“欸?”
“因为知道黎静颖喜欢易风间,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告白、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爱慕的迹象,免得她在友谊和爱恋间左右为难。你所谓的‘按这种想法在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从某种方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干吗气势汹汹的?”
“借口。”女生真像生了气,“其实你不也变过心喜欢过学姐吗?追不到黎静颖就追学姐,追不到学姐又调过头来装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你真心喜欢的,是黎静颖吗?我看你喜欢的只不过是‘某个漂亮聪明的女生’罢了,如果黎静颖变得不漂亮、不聪明,你还会喜欢她么?”
程司心头一震,在突如起来的质问前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男生说:“原来你知道了这段插曲。是啊,我在被小静拒绝之后确实转而追过学姐,正是因为希望小静幸福,可是出于私心又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和我无关的幸福,所以总得分散点注意力、替自己另作打算吧。不过总的来说我最喜欢小静这一点是一直没有改变。”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守着宁可空闲男友席位也不会接受你的黎静颖?”
“……说实话我也……”
“人都会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我妈死的时候这么说。所有人都会。”夏树喃喃地说。
“那也未必吧。也有人为了爱作出牺牲,比方说,一个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个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孩,他们在一起会快乐,你看得见这种结局,怎么可能从中作梗。”男生轻笑一下,“那样的情况不是到处有吗?”
“既然这样,”夏树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司,“那就交往吧。”
“什么?”没反应过来。
当时的心理——
究竟是嫉妒黎静颖的幸福,还是想要紧攥住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连夏树自己也无法分清。她只是,平静得像在提出一个与己无关的建议:“你和我交往,对她彻底放手。”
在对方被震住长长的几秒后,她又轻描淡写地笑笑:“开玩笑呢,别紧张。”
[六]
除夕夜,夏树的爷爷还在住院,全家就在医院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
跨年的这一刻,医院显得太过平静,听不见爆竹声。
消失了重要特征的节日变得有些虚无。
虽然每个人都笑着,看起来这个家没有半点阴霾,然而女生却觉得内心空空。初二时的寒假,父亲因工作缘故不得不去四川,为了给父亲最大的支持,夏树离开了最好的朋友,离开了喜欢的男生,放弃了所有珍惜的东西,跟随他去。然而在那之后,付出了沉重代价,却换来这种沦为局外人的结局,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我很想满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惫、委屈和孤独。
——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么天条。竭尽全力对每一个人好,却换来世界对我这么残酷。
这些疲惫、委屈和孤独在女生心里种下了自私,使她失掉了从容,无法面对别人的幸福,甚至在旁观别人的幸福时心生嫉妒。
眼前晃动着父亲、继母、奶奶、爷爷的笑脸,夏树却陷入伤心,笑不出来。
日界线转过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她没有听见自己已经习惯设为静音状态的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
[七]
对于程司来说,这一年的除夕夜和往年相比大体上没有什么区别,照例是和叔叔家、伯父家、小姑家、姨妈家齐聚一堂。亲戚中同辈的几乎都是女孩,姐姐妹妹们姹紫嫣红的,程司和他的双胞胎哥哥程樊在其中像是贾宝玉般的存在。
提早了一个月在酒店订好年夜饭,聚餐之后转移到程司家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快到零点时才各归各家。由于姨夫出国在外,姨妈独自带着小女儿,程司的父母劝她们留下住一阵,免得家里冷清。两个男生勤快地帮着收拾了客房,等一切忙完,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哥哥开了瓶可乐递给程司:“奇怪,今年怎么没见小静?”
“她跟她爸妈回香港了。说是明年小静高三没法回去过年,所以今年一定得去。”
“哦,那你给她打个电话拜年吧。顺便替我也问声好。”
“知道了。”程司在电话旁坐下,拿起听筒刚拨了一个键就停住了,半晌后挂上听筒再拿起,对哥哥说,“要不,今年换你打吧。”
“什么?”诧异得可乐僵在嘴边,“我?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不熟才比较好。”
“你们……又闹矛盾了?”
“不是闹矛盾那么简单的问题啦。”程司低下头去。
[八]
在新年钟声敲响的前后,手机里涌进几十条短信,和往年不同,其中缺了程司和赵玫的。等了一会儿,连电话也没有。静颖站在观景阳台上捏着手机有些怅然若失。
办盛大的派对,与亲人朋友相聚,和外婆一起四手联弹钢琴曲……女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看起来如此完美,自己却始终无法开怀。也不是忧伤,只是忐忑不安。
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即将发生突变。
艳丽得近乎妖冶的烟花在夜空中不断绽放。
[九]
看娱乐晚会时赵玫一直忙于和朋友发短信,最后终于引起了妈妈的不满:“欸欸,你就不能暂停几分钟吗?整天日理万机的,连国家主席还都得过年呢。”
“我又不是在干什么工作,别人发了贺年短信总要回复吧?有些很久不联络的还得顺便聊两句吧?总之您别管我了,我对春节晚会压根没任何兴趣,坐在这儿纯属凑数,怕你和爸不热闹。”
“你都知道我们俩看得不热闹还穷发短信。哦,说到很久不联络的,我忽然想起来,前天我去买菜偶然碰到常奶奶,她说她家阿树从四川转回来了欸,而且就在你们圣华。”
“嗯。”女生闷声应道,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
妈妈感到奇怪:“原来你已经知道啦?怎么也没听你说呢!”
“她跟我同班。”
“哈啊?这么巧?阿树现在怎么样?变化大不大?”
“没怎么变。”
“哪天喊她来家里玩啊。”
赵玫没有答话。手机光标停在联系薄的某一行上,区别于其他名字的两个字“阿树”被深蓝的背景色衬得晃眼,从这个名字,联系薄又重新被翻开。
循环的开始,好像分割时间的,日界线。
[十]
过年和不过年,在风间看来似乎都一样。谁也无法想象,在学校叱咤风云近乎完美的风间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非常可悲,他的完美其实只因自卑。
母亲爱上的是有妇之夫,父亲本身有家有室。因为风间的存在,母亲没有在人老珠黄之际被抛弃,而是被安置在了远离父亲家的一所豪宅。但是父亲终究是个冷漠的人,和母亲之间早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他的生活里也不乏新鲜的爱情。偶尔莅临这所房子,只是出于身为人父的最后一点点自觉。
年三十这一天,合家团圆,但风间家向来没有团圆的可能性,注定了母亲的伤心。已经习惯于酗酒的她早早地不省人事已成了多年惯例。
男生为母亲盖好被子,退出房间后,在屋外翻天覆地的喧嚣中感到寂寞。
他独自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喜闹的节目也不能改变整个客厅的冷清气氛。关上电视后,他穿上外套出了门。
步行过不太远的距离,男生在鱼龙混杂的居民区站定,仰望着唯一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感到诧异。
刺骨的夜风刮过脸颊。
因为接近零点,许多人家拿着鞭炮下楼燃放。风间站在震天动地的声响中忽然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淹没,他一直仰着头,掏出手机,拨了那个从没有打过的电话。
可是,传来的却只有循环不断的待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