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琪前往西岐苑探望母亲,踏进苑内时,特意命太监们不必通传。
万万没想到,因此他见到了惊世骇俗的场面。郭贵人一头埋在永王胸膛上,仿佛正在向他哭诉些什么。王爷听着她的诉说,双眼写满了怜悯,同时还扶住娘娘的肩头安抚她。
门外的安王离开了,临走前交代宫人,不许向娘娘报告他来过。
到了晚上,言琪的脑海里,不断重现白天目睹的那一幕。他躺在榻上苦思冥想,竟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小时候听娘亲说,她本身是一位宫女。在言琪看来,母亲那两分姿色,放在六宫之中不过尔尔,泯然众人矣。哥哥比自己年长了十五岁,言荣当父亲时也是十五岁。十五岁,哥哥正值血气方刚,难免会对身边的宫女怀抱念头——
言琪越想,便越觉得煞有其事。出身宫女的母亲,背后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在六宫几乎没地位可言,更没有倾覆后宫的手段。可是每个月都有大批的封赏,依时依候送往西岐苑。由此可见,她与皇后娘娘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言明的关系。
再回到永王这边,自己不过是他众多异母弟弟的其中之一,他却对自己一直关爱有加。小时候甚至连秦王也抱怨,哥哥偏心言琪不疼言荣。
自鸣钟敲过六下,言琪望出窗外已是一片鱼肚白,便爬起床来洗漱更衣,准备前往议政殿去了。
永王见弟弟脸色苍白,满眼红丝,担心他又生病,便上前去嘘寒问暖。安王抬头望着他,心想不知该叫哥哥或还是别的,顿时全身乏力,手足无措。
“言琪,你怎么了?是不是夜里着了凉,觉得不舒——”
言欣正要仔细打量,却被弟弟伸手用力推开,踉跄得差点跌倒,一脸错愕望住了对方。言琪别开了脸不敢看他,心中浮起千头万绪,却剪不断理还乱,怎一个烦字了得。
议政结束,安王径直来到西岐苑寻找答案。郭贵人见他一脸憔悴,问儿子是不是病了。言琪摇了摇头,说只是一夜没合眼罢了,同时发现母亲正在缝制香囊。
“这对蝙蝠好看不?”
言琪点了点头,夸奖娘亲手艺精湛。郭贵人笑了笑,继续密密缝。
“娘——”
“嗯?”
娘娘发现,儿子今日表现怪怪的,问他到底怎么了。言琪看了眼娘亲,欲言又止。当娘的自然知道儿子的脾性,便继续忙手上的针线活儿。果不其然,他开口说话了。
“娘,我是父皇的儿子吗?”
娘娘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大跳:“傻孩子,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娘,我,我——”言琪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我悄悄来过西岐苑,却不小心撞见你,你和哥哥,当时你好像哭了——”
郭贵人放下手上的香囊,跟他说:“言琪,为娘给你讲一个故事——”
郭芷如十二岁被召进宫,却在储秀宫初试落选。适逢家道中落,她的父母没有多少银两,可以用来孝敬上面管事的。于是,她便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最后辗转分派来到了浣衣院。那时候的她,天天跟着体壮如牛的浣衣娘,干着挑水洗衣服的粗重工作,一直到十八岁。
那一年,长乐宫的太监不知怎么了,竟然跑到无人问津的浣衣院,问她是否愿意当皇后娘娘的侍女。郭芷如当然愿意,于是她在长乐宫,做了四年的掌灯侍女。
宫中有规定,宫女到了廿五,就允许出宫自行嫁娶。虽然离出宫之日尚有三年,但郭家已经暗中,替女儿找了门婆家。对方是一位秀才,尚算是门当户对。后来,这位未来夫婿,甚至还去到朱雀门,隔着栅栏跟她见过几回面,说过几句话。一来二去的,她对他自是心生倾慕,希望能够早日出宫,和心爱之人白首偕老。
万万没想到,皇后娘娘三十高龄,第三度怀得龙种。长乐宫需要更多人手照看娘娘,郭芷如也因此被提拔为执事宫女。她的月俸翻了一番,当然是喜不自胜。那段时日,皇帝经常驾临长乐宫,关心身怀六甲的妻子。有一次,执事宫女为陛下上茶,皇上打量了她好一阵子,久久不说话。她以为自己脸上的妆画疵了,冒犯了圣上,赶紧下跪请罪。当时的皇帝,两眼泛着泪光,表现异乎寻常。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暂告一段落。数天以后,皇后身边的老公公,唤她去错春苑一趟,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像,搬到娘娘的寝宫。执事宫女乖乖去了,可是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好久,压根没见到有什么送子观音。这个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手臂,她一手甩开。回头一看,是万岁爷。
“奴婢冒犯圣驾,罪该万死。”郭芷如连忙匍匐在地,请求恕罪。
皇帝蹲了下来细细打量,这微微发颤的娇小身躯,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似乎正透过这张脸,去找寻另一个人。
错春苑内春风一度,从此她的后半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遽变。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宫墙外的世界。
至于跟她订过亲的那位秀才,尝过几次落第的滋味,自知不是块料子,便去了漱石书塾,一心一意当起了教书匠。
前些日子,永王来西岐苑告诉她,那个人得了痨病,三天前离开了人世。贵人娘娘因此恸哭,他是她唯一爱慕过的男人。
言琪听娘亲讲完她的故事,总算是真相大白。
秦王府摆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更请来海内外的杂技团、戏班子,给王爷表演贺寿。
十月初六,言荣寿辰的当天,永王、安王、以及满朝文武,诸国使臣,各自偕同家眷应邀出席王爷的寿宴。秦王身为珍宝国王的外甥兼女婿,他的寿宴岂能不见珍宝国的大使。除了他们,当然还有匈奴派来的特使。他们奉新单于之命前来金陵,送上一双海东青作为寿礼。
宫中也送来无数奇珍异宝为王爷祝寿。不过,言荣最看重的,莫过于皇后娘娘的打糕,以及郭贵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香囊,上面绣着蝙蝠图案,寓意福气满盈。王府的三千门客,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祭出拿手绝活儿,为主人贺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安王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不想败了大伙儿的兴致,便找了个借口尿遁离席。
言琪沿着竹林小径一路往前走,锣鼓声、说唱声,亦渐行渐远。走着走着,他便来到了清心湖。湖面倒挂一弯新月,星汉灿烂,闪烁其中。不过此刻的言琪,胃里装着一把锥子,疼得他跪倒于湖边,压根没心情欣赏美景。他用哆嗦的手,掏出符兰国的药水,正欲旋开盖子,突然被抢了瓶子。他抬头望去,无奈夜色朦胧,隐约认出来者何人。
“哥——”安王举起手想要回药水,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言欣一手捞住他,取出一小瓶药丸,直往他嘴里灌。虽然气味很难闻,但药效强劲。言琪立刻舒坦了,也能够站起来。永王打开药水瓶盖,闻了下就给回弟弟,还告诉他,胃疼喝它只会越喝越疼。
“为什么?”言琪不解。
哥哥说,他喝酒会胃疼,而这药主要成分就是酒精,还塞了几瓶小药丸给他,叮嘱他日后胃疼发作,改服此药。
他“哦”了一声,呆呆地站在湖边。
“还不想回去?”哥哥小声问。
他摇了摇头,想一个人静一静,吹吹风醒酒,一阵风吹来,他就打了个喷嚏,言欣连忙解下披风给他披上。
“谢谢哥哥。”
“这回你不推开我啦?”
被他这么一说,言琪才想起来,低着头跟他道歉。
“傻瓜,哥有这么小气吗。”
言琪突然从背后,被环抱在兄长怀里,顿感两颊发烫。言欣倒是一脸坦然,望着天上此起彼伏的烟火。轰隆轰隆的爆鸣声响彻天际,漆黑的长空,被烟火闪耀得璀璨绚烂,却稍纵即逝。
“哥哥,谢谢您十几年来,一直照顾我娘,还有我。”
久久没得到回应,弟弟便回头顾盼。此时的言欣,正抬着头全神贯注观赏烟火。言琪低下头来悄悄叹气。兄长忽然加大了怀抱的力度,弟弟的心被紧紧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