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真真能够下放到我们村子,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千里有缘来相会,这是她自己千辛万苦、努力争取过来的。
我不知道,茹真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父亲的,或许是在他们被刘小华一伙围攻,一起逃出来的时候,也或许是我父亲随机应变,说她是自己妹妹的时候。这个,真的无法考证。
当茹真真把自己最珍爱的手链塞给我父亲的那一刻,同时把自己那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也塞给了他。
她和我父亲在胡同里分别以后,返回了自己的镇子,在家里躲了几天以后,周建宏找到了她,周建宏这时候已经集合了旧部,东山再起,而且在人数上依旧比刘小华一伙多出数倍。
又过了几天后。这时候,我父亲两个可能已经到家了。周建宏带着他们红星派的人,对刘小华的红旗派发起了攻击,几乎没有悬念,一举打散了刘小华的红旗派,刘小华也至此下落不明。有人说刘小华跑到了北京,有人说,刘小华给周建宏暗地里活埋了,说法不一。
剿灭刘小华以后,红星派在当地再也没了敌手,独霸一方。茹真真依旧是红星派的一份子,而且是红星派首脑人物之一,她从我父亲两个之前在他们那里登记的个人信息中,得知了我父亲所在的村子,当时虽然我父亲两个是冒名顶替,但是除了名字,其他信息全是真实的。
少女情怀的茹真真,情种深种,在不知不觉中,对我父亲日思夜想,把我们村子的名字,跟“贾富乾”这个名字,每天在心里反复念上数遍。
1968年末,中央下达指示,鼓励知青上山下乡。茹真真,怦然心动,因为她觉得机会来了,能够见到我父亲,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机会来了。
在他们镇,她是第一个主动要求下乡的。起先,她父母不同意,因为两口子就她这么一个孩子,后来见她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反对。但是,给她安排的地方并不是我们这里,而是他们镇子附近的某个小村子,因为她父母有点儿门路,故意给她这么安排的,后来她得知以后,死活不肯,点名要来我们村子。父母不理解,她说,这里有她认识的几个战友,来这里有人会照顾她,父母无奈,又给她上下打点一番。茹真真这才来到了我们这里。
当她一进村,迫不及待打听“贾富乾”家住哪儿,不过,此贾富乾,非彼贾富乾。
真正的贾富乾,长什么样子呢?我小时候见过他,而且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圆圆的脑袋,独头蒜的鼻子,下巴很短,就跟冯巩一样,最瘆人的是他那双眼睛,极像狼眼,凶光外露,眼睛看人的时候,哪怕是很平常的一眼,也会让你感觉他是在恶毒地瞪你,让你后脊梁发寒。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直阴森森的猫头鹰。过去,我们两家距离的不是很远,我小时候就被他这古怪相貌吓哭过。当时我一个捉鬼小传人,半夜的乱葬岗都去过,无惧无畏,不过,居然能被他的相貌吓哭,他那瘆人的样子,你们可想而知。
话说回来,更可想而知的是,当满怀憧憬跟激动的可爱少女茹真真,敲开贾富乾家门那一刻……
她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希翼,所有的憧憬,全破灭了,就像一场噩梦。
然而,这只是一个噩梦的开始,茹真真这时候想再回去,已经不可能了,这是她自己寻死觅活要来的地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这世上,没有那卖后悔药的。
贾富乾,当时已经成过亲,不过,一个漂亮可人儿的小姑娘主动送上了门,还口口声声说是来找自己的。这畜生,荡漾了,霸着碗里的,念着锅里的。
茹真真这就算进了狼窝了。在没上玫瑰泉的那几个月,整天被贾富乾有意无意的骚扰,或许他觉得茹真真对他有意思,觉得他那张吓人的猫头鹰脸很有魅力,虽然他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期间,虽然不敢对茹真真动手动脚,但是那种暗送秋波、挤眉弄眼,让茹真真不胜其烦。
这时候的茹真真,又恨又后悔,恨我父亲,后悔来到了这里。
后来,玫瑰泉缺人手,大队干部问这些知青谁愿意上山挖泉水,茹真真听了一想,这也算是个机会,至少能摆脱贾富乾无休止的骚扰,跟着几个知青就上了山。
当时,她并不知道我父亲就在上山,当天晚上听到从山梁上传来的笛声跟二胡声,就跟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儿打听,谁在演奏曲子,那女孩儿认识我们父亲两个,而且似乎对我父亲也有好感(这是茹真真后来跟我父亲说的),女孩儿说,吹笛子拉二胡的是两兄弟,是某某村子的,茹真真心头一动,又一问两个人的年龄……
在这一刻,茹真真几乎快要凉透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热乎气儿。
她顺着声音,爬上山梁,她看到了两个人的身影,等走近了一看……
茹真真想哭了,真想不顾一切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为了找他,自己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与此同时,一股恨意又涌上心头。
自己对他日思夜想,他却在这里逍遥快活。同一个村子里,不可能有两个贾富乾、两个贾富坤,眼前这个男人,骗了自己,骗得自己好惨、好苦!
茹真真咬牙切齿地冲过去,想给自己讨个公道,但是,当她看到男人小心翼翼把自己那串手链从怀里掏出来那一刻,她又想哭了,她想欣慰地、幸福地哭。因为,她的一颗心,原来被这个男人每天放在怀里最深处呵护着、保护着……
一切尽在不言中。在这一刻,茹真真觉得自己受的这些委屈、付出的那些思念,很值得很值得。不过,为了维护自己女孩子羞涩的一面,她压抑着心里的翻江倒海,轻描淡写对男人说了一句“我以后也在这里工作,咱们以后就是同事了。”她在暗示他,她在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来找我……
然而,男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儿,或许已经意识到,却没有那个勇气,男人只是傻傻的,一味的魂不守舍。
翘首以盼地等了男人三天,男人居然丝毫不见动静。食堂打饭时,偷偷地看男人,见男人魂不守舍,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心里偷偷地笑,不过,她又于心不忍。
第四天,她再次听到山梁上传来悦耳的声音,她陶醉了,她真的于心不忍了,因为她从笛声中听出了一个男人的心声。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她不顾一切跑上了山梁,她要男人为她独奏,她要主动给男人一个表白的机会……
机会,就这样,被她和男人紧紧把握住了,就像彼此把握着彼此的双手一样。
春天,真就是个春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苦,却很幸福。花前月下的身影,寂寞山梁的笛声,他们成了羡煞旁人的甜蜜情侣。
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时间来到了1972年,这一年,我父亲已经二十三岁。
当时的二十三岁,已经是大龄青年,早该成亲了。我奶奶很着急,四下找人给我父亲说媒。不过,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家里又穷,没人愿意给我父亲说媒。
我奶奶这时候,并不知道我父亲跟茹真真的事。我父亲跟我奶奶说,自己早就有对象了,只要我奶奶同意,今年就能成亲。
我奶奶听了非常高兴,不过,等我父亲跟她一说,女方是个知青、城里人。我奶奶原本带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摇头不同意。
为啥,因为那时候,农村人娶城里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城里人娇生惯养干不了农活儿,娶个媳妇不是让来家里当画看的,而且,家里成份也不好,不光是大地主,还是牛鬼蛇神,人家女方家里根红苗正,父母能同意吗?
这件事,就这么搁浅了下来。因为这一点,茹真真对我父亲生出几分怨气,觉得我父亲太听我奶奶的话,原来自己在男人心里只是屈居第二,跟我父亲闹别扭。
其实,茹真真父母那里更不同意,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谁舍得让她嫁到山沟里受罪?不过,茹真真的态度,明显要比我父亲强烈的多,主张自由恋爱,拒绝父母包办,自己想嫁谁嫁谁。
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心里都生了一根刺,一根拔不出来的暗刺,深深刺痛着彼此……
又过了一年,时间来到了1973年,我父亲已经二十四岁,这时候,名副其实的大龄青年。
我奶奶态度依旧坚决,就不让我父亲再跟茹真真来往,同时,我奶奶却又给我父亲找不到对象。
就在这尴尬的节骨眼儿上,有这么一天,那个遭瘟的陈瞎子来了,来干啥呢?来提亲!
怎么个提法儿呢?陈瞎子这老家伙损主意特别多,他跟我奶奶说,他们村里,也就是西村,过去扎纸人的小常夫妇,家里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儿,小的是女孩儿,跟你们家情况差不多,而且孩子们的年龄也相当,再者,你们两家成份都不好,家里的闺女儿子,该娶的没娶,该嫁的没嫁。陈瞎子说,不如让你儿子娶了他家的闺女,让你闺女嫁给他家的儿子,你们来个一举两得的“换亲”,亲上家亲。
我奶奶一听,觉得我爷爷这个狐朋狗友总算给家里办了件好事儿,立马儿就同意了。我奶奶过去跟小常夫妇也接触过,两口子人都特别好,再说小常媳妇过去是千金大小姐,家里孩子的肯定也有教养,小常媳妇儿过去还是他们村里的大美人,闺女儿子的相貌肯定也不差,最主要的,两家都是牛鬼蛇神,上哪儿还能找到这么门当户对的?
我父亲,不如我太爷刚烈,被我奶奶打压着,在这年的冬天,两家人来了一个“换亲”,又嫁闺女,又娶媳妇。小常夫妇跟我奶奶,都是笑的合不拢嘴,这一下,把儿子女儿的问题都解决了……
这时候,茹真真跟我父亲之间,依旧还是有点儿小别扭,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过面了,茹真真在生我父亲的气。
不过,当茹真真听到我父亲结婚的消息,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啥小别扭也不说了,因为再计较下去,自己就要失去这个男人了,那种失去爱人、肝肠寸断的痛,她承受不起。
茹真真失魂落魄地跑来了,就在我妈跟我爸成亲那天。
我妈说,她跟我爸成亲那天,茹真真就坐在他们新房的床上,跟我爸两个人一起坐的,茹真真一直在哭,满脸泪痕……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话说回来,难道,我妈看到跟自己成亲的男人,跟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起坐在床上,她的心就不苦了吗?茹真真的眼睛在流泪,我母亲的心在流泪,因为,她心爱的那个男人,也不是我爸……
这叫什么呢?这不叫造化弄人,那这叫什么呢?这叫大时代大背景之下衍生出来的悲剧,无独有偶!
当天晚上,入洞房的时候,我爸居然跑了,他跑回了玫瑰泉。
我奶奶这时候,已经五十五岁,老了,再不是在我太爷、在我爷爷面前撒娇的可爱小姑娘了,生活的重负,刷满了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我奶奶拄着一根拐棍上山找到了我父亲,要我父亲跟她下山,我父亲死活不肯,我奶奶第一次在我父亲面前哭了。我父亲,给她跪了下来,我奶奶哭着,仰天哭着,冲着天空大喊:“爹呀,闺女不孝呀,没把您刘家的孩子养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