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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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绣帷之上的往事再现(2)

这次故地重游,不过是一次祭奠和极具仪式感的祀礼。宇文所安有云:“古代的祀礼在它们的公有性和重复性中提供了一种形式,通过这种形式,我们能够在我们所爱的亡故者中遇上失去的东西,同样,诗的祀礼把世界中特殊的东西还原为象征和复现的样式,凭借它,我们能够感受到在回忆中认识到的失落的意义。”在这首词里,所有细节情境的复现都深具仪式感,而追寻的结果也是宿命般必然地落空:词人四下张望,情人不见。他想到通过寻访旧日的邻居来完成这次祀礼,试图收集她被散落在人间各处的讯息。而过去风流济楚的容颜,已全部如花朵般离散消沉。她的身影永远遁匿不见,而她的声名则漂浮于春天的尘埃之上,在词人周围神秘地回响。

而在当时,曾经打动她的就是那些有关吟诵的神秘声音,被吟诵的包括传达爱慕的信笺,以及诗篇、词笔。这其中有一份深厚的知赏,她如此热爱我的才华,我回忆起她曾在记忆中珍藏我的诗句。这幅回忆的绣帷,它的图案和技艺如此复杂精工,我们原本以为从中找到了一些私人情感的蛛丝马迹,可是现在,它又变得恍惚起来,我们循着“燕台”这个语汇又进入了故事迷宫中的另外一间。我们看到词人已然化身为唐代诗人李商隐,而词人追念的女子,又通过这根内旋的丝线变成了李义山的柳枝。这次化身是危险的,它强烈地唤起了我们对于诗人李商隐的追慕之情,很可能由此陷入《燕台》诗的迷障而无法回转。

《燕台》四首作于李商隐早年。这组诗总名《燕台》,下各有小标题,分春、夏、秋、冬四时。其辞采之繁艳,情感之炽热,意象之跳脱,幽咽迷离的诗歌表征,心魂呓语般的梦幻气质,颇能摇荡心旌,予人目眩神迷之感。这并非誉美之辞,这组诗在李商隐的全部作品里面,乃至整个古典诗词中都属警秀特殊之作。这样一组新鲜特异的诗歌,必然需要一个与诗人气质相近,并有良好感知能力的读者,才能破解其梦幻的诗意。篇幅所限,我们无法对其作整体的分析,但李商隐所写的《柳枝诗序》,为我们理解这首诗在当时的流传状况,以及在读者中的影响提供了宝贵的材料:《柳枝五首》有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这是一个颇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寥寥数语,义山之红颜知己柳枝的形象就跃然而现,其气质之梦寐惝恍,其性情之率真绝俗,让人惊讶且浮想联翩矣。在少女柳枝的青春岁月中,她所过的乃是“吹叶嚼蕊,调丝擫管”的歌诗一般优美的艺术生活;所爱好的乃是“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这种艺术趣味也与一般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子大为不同。这样一位气质特异的少女,盖因整日沉湎于歌诗梦幻聊以自遣,竟被疑为“醉眠梦物”而尚未婚聘,其青春岁月之寂寞寥落,亦可想见。在其梦游般的生活中,忽有一日听见李商隐的堂兄吟诵义山之诗,瞬间即被这些美妙的诗句深深打动了,她用一种惊喜促迫的口吻来询问:“谁能有这样的情怀?谁写了这样的诗篇?”其对于诗人才华的倾慕之意,自是显现无遗。

这段文字中有诸多语焉不详的疑点,另外其细节是否真实,我们对此暂置不论。

在这个诗人声称真实经历的事件中,我们注意到了李义山与柳枝相遇的情境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又是唤起无限情思的春天。柳枝,冶艳传奇世界中常见的名字。她毕妆以待,“抱立扇下,风鄣一袖”,这与周邦彦所写“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何其相似耳。

这种煞费苦心的移用,在词的创作领域内,是谓“檃括”的艺术。“檃括”的原意是指矫揉弯曲林木,使之平直或成形的工具。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篇云:“蹊要所司,职在熔裁;檃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这里“檃括情理”,是由矫正曲木的工具引申而来的意思,其意略同“矫正”。“檃括”用在文学创作中,意谓现成之作经由点染,使之柔从人意,顺应新的文本需求。周邦彦的确是擅长櫽括艺术的语言大师。

我们惊讶地看到,这块语言的织物原本遮住了柳枝的面容,继而又被词人通过“櫽括”的手法移用过来,轻轻地遮挡在另一位女子的妆容之上。这同样也是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充满了冶艳的诱惑性。诗人和柳枝订立了约会,可是后来他的朋友出于恶作剧而盗走了他的卧具,于是二人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后来让山告诉诗人,柳枝已被“东诸侯”娶去,这仍是诸多浪漫传奇中一个宿命的结局:在茫茫尘世中,永远失去了一个知赏自己才华的女子。李商隐由此而写下了很多惘然追忆的诗篇。

多少次我们通过回忆来复现这样一个被织物遮蔽的、面容漶漫不清的女子,包括梦境也是强有力的复现模式之一。若细加吟绎,我们会发现《燕台》诗有着与《瑞龙吟》相似的追忆元素:春天、桃树、高鬟佳人、惘然的追寻。在《春》这首诗中,起句“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一片春光,轻柔馨逸,值此良辰美景,所思之娇魂,竟惘然无寻。然而这缱绻追寻之心意,像那些轻盈飞舞的蜂蝶一样,寻遍了每一片花叶和枝条。在深情苦想之中,诗人也似乎果真曾有所见,在这令人迷惘慵懒的春日,恍然间见到有位高鬟佳人立于桃树之下,一片恍惚迷乱之中,人如桃花,花亦如人。然而冉冉风光,冶叶倡条,高鬟佳人,终是痴想,遑论彩凤与神龙之际会?天地之间,唯见游丝飞絮,令人迷惘。写情至此,原本已是绝响,再无接续之余地,然而诗人偏又空际转身,直入醉梦之境:“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廉梦断闻残语”。酒醒后已是微阳初入,却令人疑心初曙方生;梦乡难留,依稀间还记得对方深情细语。此二句极真又极幻,无论醒时梦中,都不能忘情,常怀永无休止的追寻之憾恨。纵有铁网罥取珊瑚,面对这空茫的大海,渺邈的天空,究竟到何处能够找到所思者的踪迹?又是一番辛苦追寻后的寥然绝望之感。在长久的失意怅恨中,衣带渐宽,然春烟自碧,秋霜自白,生命就在这样的冷漠无情中渐渐销蚀了。这种摧伤,乃如夺去石之坚、丹之赤那样令人苦痛,而上天竟对这种摧伤毫不知晓,愿得天牢锁住我这颗怨苦无告之魂魄,深情苦恨,至此而极。原本又是山穷水尽,但又继之以初夏将临,弃夹罗于箧中,换上了轻盈单绡的夏服。冰肌玉骨,环佩琤琤,仍自有一份伶仃凄寒之意在,春去难留,一切追寻,已是惘然。这种情感从《春》“风光冉冉东西陌”的春风骀荡、生意盎然的追寻开始,经过多少苦痛与煎熬,直至今日东风亦不胜惆怅,唯有含恨化作幽光而长逝于西海矣。其哀伤惨痛,唯令人徒唤奈何。

通过以上阅读,我们感觉到,《燕台》诗是如此破碎繁缛,惝恍迷离,呈现出一种如瓶落井、一去不回的沉痛哀伤,这与清真词控制谨严、从容不迫的词笔大不相同。前者尚沉浸于心神迷乱、破碎无序的激情中,而后者已然进入了自然沉着的回忆。这体现了古体诗和词在形式、艺术规则方面的差别。我们也注意到,这两个艺术风貌迥然有别的文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而有趣的互补。

同时,在这番不露痕迹的语言转换中,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这些擅长讲述浪漫传奇的诗词作品,其中复现的往事究竟出于诗人真实的体验还是虚构的欲望?退一步来说,或许其中的情事对于词人来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但它决非任何意义上的能够袒露真实情感细节的“私人写作”。在这幅绣帷之上,我们只看到符合文人雅士审美品味的典丽精微的手艺,它所唤起的感受是类型化的,我们一次又一次际会了那些似曾相识的情境。这些情境很可能出自词人戏剧化的自我塑造,他十分乐意在词中将自己呈现为一个用情深挚、才华出众、有如再世李义山的形象。

由此,我们再度陷入了迷惑:在创造一个艺术世界的时候,究竟是诗人们所经历的往事最终决定了诗歌所呈现的面貌,还是长久以来艺术累积起来的规则、阅读中际会的语言、意象影响了诗人在现实情事中的行为和体验?如果我们完全否认后者,那无疑是荒谬的。尤其是在词这种擅长追忆的文体中,词人主观的抒情能力、艺术技巧往往会居于主导地位,有时甚至会完全摆脱现实经验世界的干扰。“回忆和过去在文学中居于中心地位,已经有了很长的传统了,但是,在此以前它们从未变得像在这些年那样举足轻重——它成为一种风尚,几乎成了审美领域里风靡一时的嗜好,仿佛只要一头钻进艺术里和对往事的回顾中,就能把已见征兆的未来置于脑后似的。”如果读多了这类词,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像周邦彦这样的词人,他们如此迷恋于在往事的绣帷之上细细涂染和勾勒痛苦,久而久之,这份痛苦已然变得温婉美丽,一个镜花水月般柔婉精微的艺术世界就此呈现出来。回忆之旅还在继续,词人似乎应该给这段感情增加一些确实可感的细节: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

最后,词人把目光投注在那只孤独而自由的鸿雁之上,并且宣称:所有的往事都要追随它直到邈远的云汉间去了。如果艺术的控制力是有效的,或许可以再次获得平静的疏离。此时此刻,我们发现:词人想要决绝地从往事之中抽转身去。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当年和这位女子在名园露天饮酒,在东城一带散步的情景永远不可复得,这种通过文字复现的回忆无疑是虚妄的,只能带来虚幻的安慰。他略带茫然、无所指归地发问:知道现在是谁在陪伴着她吗?他似乎无意于弄清这个问题就开始原路返回了。

在词的最后,词人写道: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现在,我们追随词人回来了。尽管词人已经宣称“事与孤鸿去”,但绣帷之上仍有几根丝线带有藕断丝连的痛楚。在去往追忆的途中,我们看到了路旁的花树,现在返回途中,我们又看到了熟悉的树木:路边的柳树垂下了她金色的丝绦。这幅细腻的织锦终于完工了,它像帷帐一样被悬挂起来展示给我们。最后,我们在这幅图上看见了暮色中的归骑,点染而成的纤细雨丝,还有愔愔庭院中无所不在的风絮。黯然销魂的痛苦氤氲在目力所及的所有景物中,但同时也被很好地藏匿在图案的丝线之下。

(作者系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