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好稍微明白了一点儿,首先就为父亲话里的意思不愉快起来。要知道,所有少女都会抵触别人干预自己和异性的交往,往往是拧着你来的意思,你不干预则罢,你干预了,她们反而更来劲儿,没准就会来了气焰。况且丛好和父亲又是处在这么一种对立的情绪当中。老丛的干预,只能适得其反。
丛好反问道:“我能上什么当呢?”
老丛就被问得张口结舌了。女孩子上男人的当,无外乎就是那么一种状况,可这一种状况,对于老丛来讲又是难以启齿的。——他自己有把柄落在女儿手里,对于那种状况,是要格外避免涉及的。
老丛笨嘴拙舌地对女儿说:“你要相信我,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的,你要相信我!”
丛好幽幽地回了一句:“你是男人?”
老丛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索性对丛好讲明利害。
他说:“爸跟你讲啊,你一个姑娘,以后是要嫁人的,嫁一个好人,你才能过上好日子,你现在上了男人的当,以后要嫁个好人就很难了。”
丛好针锋相对地说:“谁是好人?你是好人不?”
话说到这里,老丛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拿这个女儿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就像当年他拿自己的老婆无能为力一样。老丛眼里不由得都难过出泪花来,但也只能抹了一把眼角,转身走了。
到了月末,工资发下来,老丛比以前多领到500块钱。起初他以为大家都涨工资了,但私下里打问一下,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儿。原来是潘向宇打了招呼,每月多发老丛500块钱,算是一个优待。老丛明白了里面的缘由,没有迟疑,找到修理厂的经理,一言不发,把那多出的500块钱放在了经理的办公桌上。
经理在身后叫住老丛,说:“老丛你什么意思?”
老丛头也不回,石破天惊,说出了自己一生中最硬气的话。
他说:“我丛楠生不卖女儿!”
做完这件事,说完这句话,老丛就已经算是到了极致。他在心里发了个狠,想,如果那个“潘老板”真要欺负了丛好,他就把命跟“潘老板”换了。
这列火车的目的地是距兰城数百公里的一个南方城市。一路上,他却一直在给她描述一个叫做“槐树洲”的地方,仿佛那里才是此行的终点。他甚至掏出了一张地图,手指一路逶迤,在这张地图上指点着他们的行程。她看出来了,这不过是一张自制的手绘地图,但是勾画得却惟妙惟肖,不同的色块标识着不同的地貌,在一些村庄和丘陵,还画有三角形的小红旗。
他洋洋得意地说:“这是全世界最精确的一张地图,喏,你看到没有,它甚至画出了池塘里的鸭子。”
她把头凑近了去看,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果然,在他的指尖处,那粒明黄的小色斑,是一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
……
潘向宇找到一本刊有丛好小说的刊物读了。小说写了一个女孩,在火车站受到一个陌生男人催眠般的暗示,与之踏上了寻找一个名叫“槐树洲”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却子虚乌有,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目的地。潘向宇看得云山雾罩,并没有读出什么名堂,认为比自己上大学时读过的一些诗歌更加令人不知说云。
他将这本刊物带到了丛好的面前,问她:
“是你写的?”
丛好有些惊讶,但表面上仍然看不出来,只是抬了抬头,点了一下。
“曾经,我有一个梦想。”潘向宇托着自己的下巴,对丛好说道,“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度希望自己系(是)一位系(诗)人。”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潘向宇开动脑筋,还真的记起了这样的几行诗句,他对丛好朗诵出来: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丛好的心里再一次惊讶了。不是吗?诗句很打动人。更关键的是,本来发音方言味儿很重的潘向宇,在朗诵这样的诗句时,音调突然大变,就像电视里的主持人一样,顿挫有致,发音标准极了。这让他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
丛好略微向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笑了笑,心里想,自己曾经有过什么梦想吗?她想不出来,不要说曾经,就算是现在,她似乎也没有过什么清晰的梦想。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所谓的“梦想”,那么,很简单吧,少女丛好一直以来不过是“梦想”着这样的一个男人出现——不猥琐,有担当,时刻能够保护着她。
潘向宇继续说:“当然,这个梦想最终没有实现,不过,我很乐于看到别人在实践这样的梦想。”
说着,他用手指点点餐桌上的那本刊物,看着丛好,眼睛里是不言而喻的意思。这就让潘向宇给自己如今的行为找到了一个理由。三天两头地将这个女孩子带到餐厅里,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相对无言,这让潘向宇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了,感到有些难堪。总该有个什么理由吧?这下好了,这个理由被潘向宇找到了。潘向宇把自己形容成了一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那么,现在他对丛好表现出的兴趣,就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两个人显得有些不近情理的交往,就显得近了情理。
暗地里,这个理由也让丛好舒缓了一些。她也在为这个男人的举动而感到疑惑,在心里面,也有着和老丛相似的警惕,尽管不像老丛那样坚定不移,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丛好的心里找不到潘向宇接近她的理由,即使把这一切当做一个古怪的梦,也难免会在某些清醒的时候发出内心的诘问。现在好了,潘向宇给出了答案——原来,“曾经,我有一个梦想。”
丛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对着潘向宇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于是好像都松了口气。接下去的交往就变得自然了许多,仿佛彼此都行走在一条很正当、给谁都能交代得过去的正路上。
当然,就此之后,潘向宇再也不跟丛好谈论这个话题了,这个曾经的工科生,如今的商人,没有资源也没有兴趣总是弄出这样的谈资。
这天潘向宇送丛好回去,在那间小宿舍里留下了一只传呼机。丛好并不知道,所以第二天黄昏这只传呼机“嘀嘀嘀”地蜂鸣起来时,丛好被吓了一跳。找了半天,她在床边的几本书下找到了这个声音的来源。丛好没有见过这样的设备,惊奇地看着屏幕上的一段话:
我到了,出门。
她心里大致有些明白,出门后,果然就看到了潘向宇的车停在院子里。
潘向宇的头探在车窗外,看到她如期出现,脸上就浮现出做成了某件坏事一般的笑。丛好也忍不住笑了。这就像一个小把戏,让两个人似乎突然有了一种默契。
从此,潘向宇基本上不进丛好的那件小宿舍了,都是快到的时候,用这只传呼机招呼丛好。丛好对这个小玩意儿渐渐却有了一种依赖,每当它叫起来的时候,心里不禁便会有一些雀跃,荡漾起一股频率短促的振奋之情——就像这只传呼机发出的律动一样。有时候潘向宇没有来,这只传呼机的静默便让丛好有些意乱心烦。在丛好看来,见不见到潘向宇倒成了次要的事情,反而是这只传呼机的响动才成为了拨动她心弦的东西。
转瞬就是1994年的年末了。在潘向宇的运作下,刚刚二十岁的丛好获得了柳市青年文学奖。这个奖可以说是专门为丛好设立的,费用全部由潘向宇承担,有关部门不过是具名确认一下。潘向宇把这个消息通知丛好,丛好无动于衷地点点头。
领奖那天,潘向宇陪着丛好。
丛好站在台上,一眼看见下面潘向宇那扬起的下巴,陡然涌起一股终于被救赎后的光明感。丛好不是为着这样的一个奖励而动情,是她终于几乎可以看到,那条硕大的狼狗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落荒而去。这让丛好有了从梦境中回归的愿望,手指暗自去触摸那根玻璃珠子串成的手链,有意摩擦那些粗糙锐利的棱角,用痛感来说服自己——这一切,已不再是梦魇。
坐在台下的潘向宇看到了丛好眼里的泪光,心里一瞬间也有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感触,好像真的“曾经,我有一个梦想”,而如今,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台上的丛好,穿着格子呢裙,额头有几粒正在露头的粉刺,微黄的头发系着紫色的丝绒箍带,两边的发梢蜷曲着垂在小巧结实的胸前,一双苍白的手相互交错着搭在小腹上,一纸证书夹在腋下。潘向宇觉得,这是他的作品,是他塑造了她,把她从一个穿着旧衣服的巫女变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一个精致的小美人,一个西方古典油画中的公主。潘向宇心里涌出狂乱的情欲,他想起了那条搭在一张电焊面罩上的白色短裤。
颁奖结束后,还有其他的庆祝活动。丛好受到邀请,但她没有任何主意。她对一切都太陌生,被挤在人堆里,心里慌张极了。丛好在寻找潘向宇,终于看到他,马上就踏实下来,穿过人群,小跑着向他靠拢过去。
潘向宇一直在观察着丛好。看到她仓皇四顾,以及终于找到他后眼神中那一瞬间的明媚,都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发生着,就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感。丛好到了跟前,一只手很自然地交在了潘向宇的手里。两只手握在一起了。不是一般的握法,十指交错,严丝合缝的榫接着,像是被焊在了一起。
丛好就这样被潘向宇牢牢地捉住,带领着离开了会场。
一路上潘向宇的车开得飞起来。那种水到渠成的欲望强烈到令他暴怒的地步。他暴怒地踩着油门,暴怒地揿着喇叭,向着欲望释放的终点暴怒地飞奔。
终于到家了,车开进车库里,卷帘门却在后面放了下来。潘向宇等不及了,车都没有下就侧身抱住了身边的丛好。车库里漆黑一片,像一个无尽的深渊。潘向宇吻着丛好,手粗暴地伸进裙子下面脱她的连裤袜。丛好挣扎了一下,就配合地抬了抬身子。座椅被潘向宇放下去,车身里非常不方便,又那么黑,他的姿势变形着,将丛好的一条腿几乎是扛在自己肩膀上,没有一点过渡,就强硬地进入了丛好。
丛好半窝在座椅里,就像是被塞在了一个无法挣扎的容器内,当两腿之间被异物深入的那一刻,她仿佛是哀鸣一般地尖叫起来。她的指甲抓烂了座椅侧面的皮革,头剧烈地摇摆着,沉闷地撞在车门上。这一切,是由于比疼痛更令她猝不及防的震惊。丛好震惊了,在这个瞬间,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和张树那些饥馑的夜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都是源于一种没有实质的、错误的行为。——自以为是的张树,横冲直撞的张树,从来就没有在她这里得逞过。
那种熟悉的、泥水与铁锈混合在一起的气息,骤然弥漫开。而且,醍醐灌顶,那本黄色画报上的画面突然全部清晰地纷至沓来,宛如生理教科书一般地条分缕析。丛好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撕裂般的痛,因为几近疯狂的忧伤。丛好在心里呼喊:
“张树啊,原来你就是这样‘摘花儿’的啊!”
潘向宇结束得非常快。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方面是因为欲望已经到了极点,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感到了自己身下那种异样的紧致。潘向宇经历过很多女人了,却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局面。车灯被他打开。他去察看一下,就得到了证实。座椅上那块白色的绒垫上,留下了一大块的污迹。
潘向宇和丛好吃了无数次的饭,话却说得很少,每一次用餐,他都在沉默地构想着这一天,他想出过很多刺激的情景,就像登山前设计路线一样,诸般可能都涉及了,他甚至都想到了,如果被丛好拒绝,他就不惜采取强暴的手段,揪她头发,打她耳光,将她的手反剪起来。什么离奇的可能都被设计到了,他甚至不惜将丛好想象成一个女巫或者精灵,但唯独没有把丛好展望成一个处女。
潘向宇在这一点上缺乏想象力,不是因为丛好令人不能往那个方面去想,是因为在一个柳市的成功男人的思维里,已经没有了关于这种可能的概念。那种对于女人的要求,在这个时代不仅是封建残余思想,更是绝对的奢望,是苛求,所以潘向宇的奇思妙想就自觉地回避了这个念头。
潘向宇大学里的第一个女朋友,言辞恳切地向他表白过,他只是她的第二个男人,这样都令潘向宇感到了欢欣鼓舞,像中上了大奖。但是今天真正的奇迹发生了,潘向宇不知道该怎样比喻这样的好运气。这个意外的收获让他有点懵,他并不是非常看重女人所谓的贞洁,这就好比一个有钱的人,并不会在乎自己在牌桌上输赢的多少,他所关注的,只是自己每一局是否获得了胜利,牌出得是否漂亮。而现在,潘向宇发现自己握了一手的好牌。
事情就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潘向宇最初的动机,只是源于那种追逐新鲜刺激的本能,考验考验自己的耐心,玩一场循序渐进的游戏而已,一旦得手,在充分享受了游戏的过程和结果后,就会进入下一场游戏。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被老丛看准了。但是,现在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故障,把他这个老丛眼里的“阶级敌人”滞留在游戏里面不能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