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问题
那段时间,整整两个礼拜,感冒的诸多症状都在马领身上肆虐地发作着,鼻塞、头痛、咽喉干燥。他一直在按时服药,但症状似乎一点减弱的迹象也没有,反而愈演愈烈。起初马领想,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转。他在报纸上看到过,感冒病毒通常需要一周左右才会自然灭亡,就比较放心地等待。结果周期过后,没有等到他以为的那种康复,病情反而变本加厉地严重了。马领想,一定是自己身体里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这样一想倒轻松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替他清除了一个相对而言微不足道的问题,这让他觉得后者不治而愈,很合算。于是马领采取卧床休息的办法,郑重其事地等待下一个问题再来帮自己的忙。
所以,当妹妹马袖出现在面前时,马领首先感到自己等待着的那个问题终于来了。
马袖穿着件宽绰的白色夏衫站在防盗门外。马领光着上身,看到妹妹,急忙回到屋里手忙脚乱地套上件背心。他从来不想在马袖面前表现出自由散漫的样子,他怕会降低妹妹的世界观,从而认为生活是一件斯文扫地的事。套上背心后马领在想,怎么跟妹妹说——自己大白天呆在家里,不去汗流浃背地工作,这显得多么游手好闲。一边想一边动手整理房间。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那堆杂乱无章的物品也许塞进抽屉里就会好些,但是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无一例外——都没有抽屉。想要收拾房子的愿望被现实搁浅,虚无感像眩晕症般地爬上马领脑袋。神奇的是,与此同时,困扰了他多日的病症果真消失了,他的鼻腔在一瞬间通畅无比,毫无阻塞的空气笔直地射进了他的胸腹,居然有种刺痛的感觉。
“哥!哥!”
马袖在外面等得太久,不耐烦地叫起来。
马领被叫醒,闭着气去给她开了门。马袖弯腰去提脚下放着的一只提包,马领已经伸手过去了,两个人的手一同抓在提包上。
马领说:“我来提。”
马袖说:“我拎得动。”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一同将包提进了屋。马领想这就是兄妹,齐心协力的,大到生活,小到一只提包。
厨房里的水瓶根本没有开水,马领转身出门。太阳晒得空气直打颤,路面上的柏油似乎在暗自涌动。站在楼门口的马领望而生畏。这时邻居家的男孩一蹦三跳地从楼洞里冲出来,被马领像一根稻草般地抓住。这根稻草头低着,嘴里吼吼有声,四肢并用地挣扎,他把这一切当成自己游戏的一部分。
马领塞过去十元钱:
“替叔叔买两瓶可乐来。”
男孩脖子扭向一边:
“不!”
马领感到小家伙像一条鱼,他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控制住不让其跑脱。
他又塞上十元钱:
“这个给你买果奶。”
男孩头也不抬,一把夺过钱,向着热浪横冲而去。
回到屋里,马袖正在替他整理散乱的稿纸,她问道:
“小鸽姐上班去了?”
马领说是。
马袖从提包里掏出一大堆东西,其中有一小袋绿豆:
“妈说天气太热,让你煮粥喝。”
马领说:“妈都好吧。”
马袖说:“都好,就是不愿意吃肉,可能缺乏营养。”
马领燠热起来,走过去拉住马袖:
“不要收拾了,就这么放着吧。”
马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说:
“妈老了。”
马领在那一瞬间觉得,马袖是在说她自己老了,尽管她还是老样子,神气总是有一种好像要随时窃窃傻笑起来的孩子气。
男孩咚咚咚地冲进来,一只手拿着两瓶可乐,胳膊下夹着排拆开的果奶,其中一瓶握在另一只手里,嘴里含着根吸管。放下可乐,男孩回头就跑,跑到门口时,突然回身冲着马袖说:
“你还不快走?小鸽阿姨回来要吃醋,你就完蛋了!”
马袖表情严肃地吐吐舌头。
马领替妹妹打开可乐,说:
“你来爸知道吗?要不你打个电话给他。”
说着他拿过桌上的手机递过去。
马袖喝口可乐,把手机放回到桌上,说道:
“爸知道的。”
马领问:“你在这里呆几天,我可以陪你的。”
马袖说:“三天,我不用你陪。”
马领沉下脸,问道:
“是不是那个姓唐的也来了?”
马袖咬着下嘴唇看他,不说话。
马领的情绪急躁起来,此刻过分通畅的呼吸反而给他造成了折磨,他的鼻腔火辣辣的,像是灌进了芥末。没有办法,问题总是接踵而至,它们永无止境,不过是前赴后继。
“真是的,那家伙是有妇之夫,你们会有什么前景?”他酸溜溜地说着。
马袖生硬地说:“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前景’。”
马领说:“你怎么可以不想前景呢?”
“你想了吗?”马袖反问,“你的前景想过吗?”
马领沉默了半天,捏着鼻子说:
“反正你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这种男人我清楚,对婚姻厌倦了,就在外面骗小姑娘,拿什么爱情之类的作幌子,实际上就是想发泄。”
马袖红着脸问:“发泄什么啊?哥,你把我说成什么了。”
“我不是那意思,”马领很怕自己的眼泪会被呛出来,“我是说你太单纯,你从他身上什么也得不到。”
马袖摇摇头说:“我得到了。”
马领说:“什么?”
“满足,”马袖说,“满足。”
马领紧张地抓起她的手,问:
“什么意思?你说了些什么?”
马袖说:“满足。”
马领大惊失色地盯紧妹妹:
“你指哪方面,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马袖抽出手,走到窗前说:
“各方面,我觉得这样说没什么可吃惊的。”
2. 跳一跳
马领眯起眼睛注视着妹妹的侧影,那侧影的轮廓是晃眼的阳光勾勒出来的。他觉得昏昏欲睡。
“马袖你别站在窗子边,那里最热。”
马袖回头看他,居然有着一脸的愤怒。
马领过去揽住妹妹的肩头:
“马袖,马袖,你怎么了。”
马袖被他满脸的泪水吓到了,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脸转过去重新对着窗外。马领站在她身后,心情糟透了。他也看着窗外,感觉时间一下子凝固在一起了,并且在他过分敏锐的嗅觉中有股甜兮兮的味道,这可能是来自罗小鸽喷洒的杀蚊剂。
窗外是炎炎烈日下的午后,马路上空空荡荡,热浪袅袅的路面上有一个穿绿裙子的姑娘在太阳下边走边哭,身后跟着一个老太太,不时扬起手叫着什么。老太太像踩在那种叫做跑步机的健身器上,怎么加速也赶不上前面的姑娘,后来她不知叫出了什么话,姑娘像听到咒语般地停住,旋即转身跑了回来。于是一老一少在夏天灼热的马路上拥抱在一起,烈日中的尘埃给她们的拥抱罩上一圈炫目的光环。
马领被这一幕感动了。是啊是啊,难道不是吗?——这么活着是没劲,天气这么热,人还要哭,还要努力去互相感动。可他嘴里却说:
“你看,活着还是不错的,起码还有亲人的怀抱。”
马袖沉沉地说:“我以为咱们家只有你理解我。”
马领说:“这不一样,这件事情上我不能理解你。”
马袖回身问道:“是理解不了还是不愿意去理解?”
马领说:“马袖你烦不烦啊?反正我不愿意你和一个老家伙搞在一起!”
“小鸽姐的家人不也反对她和你搞在一起吗?”马袖生气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唐克不是个老家伙!他有什么不好?”
马领一怔,说实话,他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对于这个“老家伙” ,他全部的信息都是来自于父亲,甚至这个称呼,也是父亲喊出来的。一段日子以来,远在兰城的父亲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咆哮道:你妹妹和一个老家伙搞上了,一个老家伙!这个老家伙会毁了你妹妹的!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吗?起初马领并不以为然,但父亲实在是太执著了,马领架不住他这样反复地强调,渐渐认可了父亲的态度。是啊,如果让马领用最朴素的幸福观来预期自己的妹妹,他祈望她得到尘世上所有的欢乐,有姣好的面容,简单的头脑,最好可以嫁给一个富翁,锦衣玉食,不知烦忧,遵循着规律自然衰老。但是,这些美好的愿望现在被一个老家伙打乱了,他令马袖的亲人们陷入在愤怒的惶恐里。马领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尘世的欢乐背道而驰。
他说:“我和罗小鸽不一样,我又没缠着她。”
马袖说:“唐克也没缠着我。”
“可他是个结了婚的男人,有老婆孩子。”
马领觉得自己的理由并不充分,但他只能这样强词夺理。
马袖吃惊地看他,起身进了厕所,出来后对马领正色道:
“哥,你要注意身体。”
马领半天缓不过神,等睡意渐浓的他也上了趟厕所后,才明白了马袖的用意。厕所的纸篓里扔着几只用过的避孕套,仿佛是入夏以来他和罗小鸽所有的战果展示,混在半框纸里,就有了堆积如山的效果——这就是生活吗?隔着一层层的橡胶,还要展示在这里被妹妹发现!
马袖说:“哥,我怀孕了。”
马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没听到一样。他觉得妹妹太过分了,好像抓住了他什么把柄,然后就可以这样讹诈似地说出放肆的话。他看着马袖不出声,脑子麻木在燠热的空气里。马袖话题一转,漫不经心地说起她的工作来。她说自己被银行评为了窗口服务标兵,她们储蓄所已经提前完成了在本世纪末储蓄额突破一亿元的目标,并问马领,要不要面额壹分的纸币,这种纸币在邮币市场连号卖出,一百元可以卖到一百二十元,有利可图。后来她又说起了如何迎接新千年的问题:
“怎么过呢,哥你和小鸽姐没计划一下吗?这可是千禧年啊——”
当“千禧年”这三个字出现时,马领即刻跳了起来,好像这三个字是他身体上的开关。也许他并不想跳起来,但眼下的气氛却需要他跳一跳,他等待的只是一个契机,一但这个契机出现了,那么即使不无厌倦,他也必须跳将起来。而“千禧年”这三个字是多么催人跳跃啊。茶几被撞翻了,上面的东西摔了一地,发出混乱的破碎声。
他跳过去扳住马袖的肩膀:
“你们最好别在街上转,被我碰到,我会掐死那个姓唐的老家伙。”
马袖出乎意料地镇定,她漠然地说:
“你去吧,你多凶啊,从小你就这样,都没有男生敢跟我讲话,你是个疯子吗?”
“我是个疯子吗?”马领乱踢脚下的东西,“可你在做着比疯子还荒唐的事!”
马袖向门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