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赃物
街上人来人往。马领左侧的裤兜里塞着刚刚从邮局里取出的两万块钱。这笔钱让他在夏日街头变得无所适从，诚慌诚恐。钱是父亲寄来的，这是一个强加给马领的误会。再三思量，他决定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放起来，找机会给父亲寄回去。他用不着，难道真的用来结婚？做出决定后马领心里安稳了一些，但马上又想到他好像承诺过暑假陪罗小鸽去大连玩——那么看来它们还是保不住。
马领随着熙来攘往的人流向前走，这笔两万块钱的款项在内心里回还往复，成为一个问题。在商业大厦门前人流的方向一变，和另一股汇合起来向大厦涌入，马领就跟着一起进去，他宛如一滴浪花，终究要汇入海洋。一进去马上就有人叫他，马领看到小招站在一排化妆品柜台后面兴奋不已地向他招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走过去趴在柜台上问小招。
“我不卖衣服了，老丢，防不胜防。”
“嗯，”马领点点头，“老康知道吗？”
“知道，”小招很诡异地挤挤眼睛，头扭向一边说，“你趴过来一些。”
马领纳闷地把身子往柜台上趴得更深些。她也把身子挤过来和他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拱在一起。
马领不明白，想分开一些，被她用手拽住：
“别动，回头看一下，自然点儿。”
马领按她的指示做，佯装随便回头看看。
“看到了吗？”
“什么？”
“狐狸，那只狐狸，她是不是正在盯我们的梢？”
柜台另一头的女售货员果然在看他们。马领发现她果然像一只狐狸，眼睛向上挑，高颧骨，尖下巴，妩媚得很。
“是不是？”
“是，她在往这边看。”
“这只狐狸老是如此，她在监视我。”
“为什么？”
“柜台里的化妆品也老丢，我们互相怀疑。”
“这么险恶吗？”
“有意思吧？”小招撇撇嘴，问他，“怎么样？”
马领说：“什么？”
她突然笑起来，夸张地在他头上拍一下。
“这只狐狸怎么样？”
“很馋人。”
“哪天小鸽不在我给你带过去，让你惹上一身的骚。”
“神经病。”
“我们一言为定！”小招不由分说地扬起巴掌。
马领伸手去和她击掌，掌心一痛，手里被塞进一样什么东西。
“放进兜里。快点，别让狐狸看到！”
“什么玩意儿？啊？”
“漱口水，进口的，拿去送给小鸽吧。”
“可是妈的我根本用不着。”他压低声音埋怨。
“用不着就扔掉！”小招从柜台上直起腰，开始大声说话，“晚上我们去游泳！今年夏天你还没游过泳吧？”
“还没有！”马领大声回答。
“那就一起去游！一起去游！六点，在游泳馆见。”
“好吧，好吧。”马领点头离开。
他心跳过速，汗如雨下。这样很没出息，不过是一瓶漱口水！马领暗暗鄙视自己，还是算了吧，你这个软蛋还梦想着伤天害理！一名商厦保安好像一直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马领觉得这件赃物窝藏得太不巧妙，它被毫无章法地随手塞在了右侧裤兜，那里还塞着手机的，本来已经没什么空间，现在更是要撑破了一样。他低头观察一下，发现左右两侧的裤兜都很饱满，腿部两侧像各长了一颗毒瘤，或者，像一个禀赋优异的妇女，生就了一个利于生儿育女的宽阔骨盆。这很不正常啊。保安一直在身后尾随着，马领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腿迈出大门的一霎那就会确凿无疑地被人擒获。于是顺着扶梯上二楼。二楼扶梯口摆着一张折叠床，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减价皮鞋。马领回头小心地扫视一下，扶梯正把那名保安运送上来。迫不得已，马领像一个纯洁的消费者那样，在那堆减价皮鞋里仔细地挑选，最后选了双棕色带皮扣的凉鞋。果然很便宜，四十元。
掏钱时马领集中精力判断了一下左右，左边是钱，右边是赃物及手机，判断清楚了，才伸手往外掏。是钱，两大叠。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捧出这些钱马领一下觉得自己清白无辜了。毕竟，他用不着去偷一瓶漱口水嘛。拎着两只皮凉鞋，马领心安理得地乘扶梯下楼。因为是减价品，皮凉鞋没有包装盒，他一手拎一只，很踏实地迈出了商业大厦。那瓶令人不安的漱口水似乎根本不存在。突然右侧口袋里叫起来——它马上又在了，它被塞在那里，居然叫起来——当然不是它在叫，是手机。
“钱收到了吗？”父亲一贯的怒气冲天。
“收到了，我刚刚取出来。”
“你不要乱花！尤其不要乱买皮鞋之类的东西，我一双鞋可以穿几年，而你一年要穿几双鞋！刚刚你妈收拾阳台，那里堆着一大堆你过去穿过的鞋子，都不旧，至少还可以穿，可是你却不穿了，就当垃圾一样丢掉了！这笔钱你每动一分最好都先掂量一下。”
马领像被人用魔棒击中了心脏，几乎要晕倒。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感觉自己正跌进一个圈套里，或者是中了埋伏：他像一朵浪花，被人流的海洋裹挟到一桩偷窃当中，他被迫买了一双四十块钱的皮凉鞋，旋即被紧随而至的父亲谶语般地言中。现在他感到裤子两侧的口袋都令人窒息，这笔钱和这瓶漱口水，同样的缺少清白，令人发指。
2. 塔夫绸的
马领拎着两只皮凉鞋找到了延寿巷十号。李小林昨晚打电话给他，他问对方咨询过律师没有，对方沉痛地说，咨询过了，律师明确地向他指出来他企图立一块广告牌的举动不妥，倘若实施，那么他有可能被定上一个 “侵犯他人名誉”的罪名。李少林说他想不通，他被戴了绿帽子，为什么他的名誉没有人来维护？他决定孤注一掷，坚决在政府门前立起一块邮政广告牌，向全社会发布他的家庭悲剧。最后他们约定在李小林家见面详谈。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热衷于这件事呢？一路上马领都在问自己，但是像很多次内心的诘问一样，这个问题同样是没有答案的。相反，证明这种诘问是徒劳的，反倒很容易，譬如：此刻自己为什么会拎着两只皮凉鞋？
延寿巷十号是一栋居民楼，马领上到三层，敲左面那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应门。马领正在想是不是搞错了，里面的木门打开一条缝，李小林趴在门缝后透过防盗门的纱网往外看。
“你找谁？”
“找你，你忘了吗？”
李小林想了想，才慢吞吞地替他开门。他睡眼惺忪，只穿了条大裤衩，上身光着，肩膀耸起来，整个人给人一种被一枚隐形的钉子悬挂起来的感觉。
“我正在睡觉。”
他不像是解释，倒像是埋怨。
马领有些尴尬，打量这个家，普普通通，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李小林让马领坐到一张老式藤椅里，这种椅子坐起来很舒服，然后他又把桌上的台扇打开，让风正对着马领。马领的眼睛睃寻了一遍，没有看到他以为会有的那种家庭合影，不知别的房间会不会有？睃寻过程中马领在茶几下层看到一碗吃剩下的炒米饭，上面落着几只肥硕的大苍蝇。这就是一个被老婆抛弃了的男人的生活。李小林从冰厢里拿出样东西，“咣”地一声丢在马领脚下。马领被吓了一跳，低头去看，一下子想不通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是这只鸡，我就是提着它回来时撞到的那对狗男女！”
李小林用力地拍下桌子。
马领这才看懂，果然是一只鸡。因为不是那种拔了毛的冻鸡，而是一只带着毛却被冻得硬棒棒的鸡，就显得很诡谲。
“我要把它做成标本，放到我的枕头旁边！”
马领突然觉得恶心得很，不敢想象啊，枕头边立着这只死鸡。
“你可以迂回一些，斗争也要讲究策略，明知犯法何必还要去铤而走险？”
“那我怎么办？他们欺人太甚啊！她妈把我告了，市容上按照启事上的号码通过电信局把我的呼机停了，说我张贴野广告！我贴野广告他们都不放过，李霞霞找野男人倒没人管，什么世道！她妈也跟我翻脸了，你说绝不绝情！老东西住院那会儿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过啊！我这条裤衩就是她缝的，你摸一摸，摸一摸，多好啊！塔夫绸的，比什么都凉快，夏天穿最好！”
李小林把马领的手拉过来按在他屁股上，非让他摸一摸，摸一摸。
“是啊是啊，多好的裤衩啊！”马领感叹着，表明自己是个识货的。
“那时候她们对我还是不错的，我冬天的毛衣毛裤，夏天的汗衫裤衩，都不用买的，都是做好了只等着我去穿，真可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啊！”
“看来你们还是有感情的。”
“当然，当然有了，不然李霞霞怎么会还没结婚就跟我上床。才结婚时她总担心我在外面搞女人，结果我没有，她有了！”李小林猝然叫起来，居然一头扎进马领怀里说，“可是我想李霞霞啊！”
“是的是的，”马领拍拍他的头，“那就换种方式吧，不要再破坏你老婆名声了。用别的方式发泄一下。”
“你教我，”他把头埋在马领怀里，拱。
“重写首诗，在报纸上登出来，八分之一版面，我去给你联系。二千五就能上。”
“好啊！好啊！”
“你好好构思一下内容。”
“用不着，就登《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她最爱听这首歌。妈的，我只有李霞霞这一个妹妹！”
“行啊，有你的，不错。”
“可是这有什么用，又不能找到她！”
“原来你想找到她？”马领吃惊地推开他问。
“我们都姓李啊，难道一笔能写出两个李字吗？”
“那你不早说。你去革命公园看看，一定找得到，他们不去那儿，能去哪儿？啊？能去哪儿？”
3. 婚姻登记
李小林套上件背心直奔革命公园，在延寿巷巷口他拦下一辆车自己走了。马领想起自己的皮凉鞋落在他们家，想叫住他时已经晚了。巷口是延寿巷街道办事处，旁边还挂着块牌子：延寿巷婚姻登记中心。马领摸着左侧裤兜里的钱，想到它们是以什么名义来到了自己的口袋，就走进了办事处的大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接待了他。
马领问：“请问领结婚证都需要什么手续？”
女人用手中的笔指指墙壁让他自己看。墙上贴着若干规定，认真学习后马领得到了一些基础性的常识。他准备离开时被胖女人叫住，进一步向他阐明道：户籍证明到当地派出所开具；婚姻状况证明到当地街道办事处开具；婚前检查到市妇幼医院进行；必须明确的是，双方都得到场，否则不予发证。
女人一边流利娴熟地说着，一边无聊地拉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拉开，合住，拉开，合住， 那只抽屉仿佛是在配合着她业务的流利与娴熟，顺畅地哼着吞吐自如的歌。这一幕让马领既羡且惊，匆忙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