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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父亲举办丧礼 (8)

方云雪站得离方云慧较远,她的肚子太大,在人堆里总有些不便,再说她不喜欢像家里其他人那样表现得对姐姐过于关注。她轻轻抚着肚子,她现在也是个需要别人关爱的对象。瞅着家人围紧醒过来的二姐,方云雪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看上去有些胖的脸上表现的是极度的镇静,她不相信姐姐的晕倒真是因为伤心过度。她拉住了也要往床前走近一步的丈夫姜东德。她脸上的那份冷,叫姜东德有些吃惊。

母亲的眼里依旧泪光闪闪,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心都在泪水里浸泡着。方云慧望着母亲,感受着她内心的悲哀。大哥的身子歪得快要靠到床头了,眼睛红红的,是真的替母亲着急呢,因为担心,他嘴角都在颤动。还有大姐,这是方云慧这次回来第一次见到,大姐的头发微微泛黄,是那种营养不良的黄,发梢枯干而显零乱,比她上次见时瘦了,皮肤干涩,嘴唇微白,脸上的皱纹因为离得近了,每一道痕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人群外面的云雪,目光那么安静,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懂得用平和的心去对待外界。怀孕对生命的创造或许是一种美丽的等待,可这个过程对女人而言真是残酷,那个清瘦还算有点美妙的妹妹不见了,现在的方云雪简直可以用丑陋不堪来形容,如果不是她眼里的那分安详,谁会认为怀孕是种美丽?尤其她旁边还站着她那个长相明亮的丈夫,两相比较,反差太大。方云慧都不忍心再看。

离方云慧最近的,是一张清俊的小脸,眼神清澈地凝视着她,这就是方云慧六岁的亲生女儿——媛媛。见她醒来,大家都红着眼圈,不知说什么好,媛媛却从趴着的状态一下站直身子,指着方云慧突然大笑起来,笑毕,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二姨”。这笑声和叫声把方云慧掩埋在记忆里的往事一下子拉近了,心里顿时像有人猛插进一把刀,疼痛跟着翻飞起来,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来,随之泪水喷涌而出,她看不清面前的几张脸。

见二姨哭了,媛媛有些好奇,又扑过身子要给方云慧擦眼泪。柔软的小手刚碰上那张泪湿的脸,方云慧的心里轰然炸开了,她浑身一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拂开那双柔软的小手。

媛媛怔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看看手上的湿迹,又闪着清澈的眼睛瞅着方云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只是轻微智障,只是有些事情上反应不过来,或是比普通的孩子反应慢上几拍,但还是能分清人情冷暖,尤其对别人的冷落和轻视,反应比一般事情要快。

母亲和大哥、弟弟同时过来哄媛媛。方云丽惊异地看着方云慧,随后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和小妹站到一起,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们用沉默表示了对方云慧这个举动的不满。

方云慧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她却没做任何解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里的疼痛,就是这个弱智的小孽种,成了她婚姻的撬棍,要生生把林胜利从她的身边撬走。婚前生下媛媛,保密工作绝对不会有漏洞,连一天天看着媛媛长到六岁的芙蓉里人,都信了她是捡来的弃婴。林胜利是从哪里得知的?并且,他不给方云慧一点争辩和解释的机会,就把欺骗的帽子扣到她头上,与她打了这么久冷战。这还不算,与她没有正式离婚,就和另一个女人勾搭着。林胜利还自作聪明,以为她不知道。方云慧可以为这个家装傻,装做不知道林胜利那档子事,把自己的屈辱和痛苦掩盖住,她或者还可以用女性的温柔和关爱慢慢把他从半道上扯回来。可林胜利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他现在是一门心思要和她离婚。

方云慧很郁闷,她挽救自己的家庭这么久,已经很累,父亲的离世,使她突然间坚强起来,她不怕离婚了。一场婚姻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有终点和没有终点的。经历了这么多,两种结局她都不介意了。她可不是当年的母亲侯淑兰,再嫁个人,只能选择像父亲那样没有女人愿意跟的男人。她上的是名牌大学,在省城工作很稳定,最主要的是她三十二岁了,看上去依旧年轻优雅,还像二十五六岁的少妇。用林胜利当年的说法,她是那种能勾走男人魂魄的魅力女人,要不是她欺骗了他,他也不可能起异心。以方云慧的自身条件,就是离异,她也可以再找个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的男人。可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离婚就离吧,从知道她以前的情况时就提出离婚,那时大家还属于好聚好散,和平分手,她也不会死乞白赖地死缠着他不放,毕竟是她有愧于他。可为啥他非要在外面有了女人再来跟她谈离婚?她接受既有的事实,但不接受你设计好的方案。何况林胜利是为了另外的女人才跟她离婚的,这样不就是她被丈夫抛弃么?就不能反过来,是她抛弃了林胜利?从芙蓉里走出来的方云慧,从小所受的屈辱,使她要强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偏执,她无法忍受处在被动地位。

她很懊悔,其实从一开始她压根儿就不应该抱什么幻想,结局是注定的,更痛恨自己曾经为挽救这段婚姻而屈辱地为林胜利改变着自己。她一度以为林胜利会被自己感动,所以才有某个黄昏的时候林胜利送给她的一束玫瑰,并为这束玫瑰她心里温暖了许久,也感动了许久。直到后来在一次吵架中,林胜利冷笑着说,那束玫瑰根本就不是买来送给她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捡的。想想,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买一束艳丽的玫瑰花,多少需要一些勇气的。

方云慧被林胜利的这番话完全击倒了,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自己果然天真得很,其实除却勇气的因素,林胜利也不可能在他们的冷战期间为她买玫瑰花。自己倒好,为了这个男人,甚至连父亲临终都不曾回去,而他,不但薄情而且如此绝情。方云慧对林胜利的怨恨和仇恨因此到了极致,她咬着牙跟自己说,她绝不让这个男人轻易踢开这段婚姻还以自由之身,既使拖,也要把他拖死。那一刻,她发现刻意躲避和掩埋的属于芙蓉里的某种东西在自己身上生根发芽,并且已开始茂盛,但她已无暇顾及。她进入了一种临战状态,就像一只神情紧张的母狼,呲着牙,随时准备着向前一扑,一口咬住猎物的喉咙,然后用力,咬断对手的喉管,置对手于死地。方云慧要做的,就是找机会把败局扳回,然后狠狠地一脚踹了林胜利。

媛媛的脑子反应慢,又仍处在高涨的情绪当中,根本看不出大人们之间的气氛异样,她还在张着嘴哭,鼻涕眼泪弄得满脸都是,还不听劝,说多少好话也不听,自顾自地嚎着,嚎得大家伙嗓子眼里都往外冒火。方云丽忍不住火气,拽住媛媛的胳膊,就往外屋拖,边拖边骂道:“哭,哭死你,多余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大家还得侍候你,要哭,就到姥爷灵前去哭,还算尽孝心哩。”

除了媛媛,屋里谁都听出这骂声里,其他的成份更大。方云慧心里自然更清楚,这骂声里,还有方云丽的情绪。方云慧满腹心事缠绕,听了姐姐指桑骂槐的话,哪里忍得住,随手抓起枕头不管不顾冲方云丽就要砸过去。一旁的方云国早盯紧了二妹的动作,像个侠士,跳起来一把抓住枕头,惊恐地把枕头抱进怀里。还别说,这个两条腿不一样长的可怜人,身手却如此敏捷,他这悄无声息的一抓,把两个妹妹之间的导火索拨掉了。不然,都在气头上,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

侯淑兰趁机扑向方云慧,及时捂住了小三子的嘴,满眼含泪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的哀求。泪流满面的方云慧只得偃旗息鼓。

方云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枯瘦的手冰凉,刺得她心里一个激灵,望着母亲憔悴的容颜,她心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如果不是母亲这双冰凉的手,她想她一定不会放过方云丽,趁这个机会索性撒开膀子和姐姐干上一仗,出出窝在心里多年的恶气。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咕咚一声咽下了这口气。方云慧心里对方云丽憋着一口气,原因出在媛媛身上。原来,她是答应过给姐姐每月两百块钱抚养费。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多养个孩子,何况还是个智障儿,方云慧清楚,两百块钱抚养费不算高。开始她每月都按时付给,有时,想着给孩子再添点衣服,买点吃的,还会多给个五十、一百的零花钱。

但没过多长时间,她发现姐姐根本没管媛媛的吃穿,名义上是姐姐的养女,实际上媛媛的一切全由父母料理。这叫她心里很不舒服,对姐姐心存不满,就不愿给姐姐白白拿抚养费了,以后,她直接把钱交给母亲。没想到方云丽根本不理她这个茬,见方云慧把钱拿回家,也不多说,径直到母亲那里把钱要走,还说媛媛的户口落在她的名下,是她的养女,拿抚养费名正言顺。老三要是不愿意给,也行,把媛媛的户口叫她迁到省城去,她省心,老三也省钱,两全其美的事。方云慧听到后非常生气,要找姐姐理论,母亲拽住她,苦苦哀求,不要她去和姐姐交涉,她也是没办法,都是被生活逼的,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也不至于这样。算了吧,三儿,也是咱们欠她的,欠了就还她吧。母亲唉声叹气地说。

听母亲这样一说,方云慧只得作罢,她知道,方云丽过得并不容易,姐姐和她其实是一样要强的人,如果不是太过窘迫,相信也不会做这样厚着脸皮从父母手里抢钱的事,不过她并不认同母亲“咱们欠她的”一说。没有谁欠谁的,因为谁也无法预料未来。

早些年,方云丽接替父亲进回收站工作后,没几年,竟然与经常来回收站交猪毛、骨头的陈明祖谈起恋爱。陈明祖除过名字叫得好听外,没一样能叫人心里熨贴的,说长相没几分长相,说能力那时除了卖些猪身上的东西也没看出有几分本事来。他爸就是在芙蓉里街巷上杀猪卖肉的朱屠夫。不说家庭出身,就凭朱屠夫当街杀猪,把芙蓉里街巷弄得像个屠宰场,陈明祖的未来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跟他爸一样的前程,也就杀个猪卖肉的份儿。那时的方云慧上大三,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和男朋友处得热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证把她留在省城,眼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里,岂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给朱屠夫这样的家庭。方家不是从前的方家,姐姐嫁到陈家,不是再延续从前所受的轻视和嘲笑么?方云慧讨厌朱屠夫,长得肥头大耳,本身就像一头猪,脸上总是油亮油亮的,远远地就散发着一股腥膻味,比以前家里的垃圾味还要难闻。

陈明祖跟他爸有七分相似,与朱屠夫相比,他不过只略显清瘦些而已。方云慧想起芙蓉里镇街上那满地横溢的猪血猪毛,就忍不住心生厌恶,又怎么会接受一个说不定仍是屠夫的人做自己的姐夫!而她的话在方明、侯淑兰那里是绝对的权威,本来父母也不太愿意大女儿找个和自己家庭境遇相似的人家,方云慧一投反对票,父母更觉得找着支撑了,想尽办法要拆散方云丽与陈明祖,既使在方云丽面前,动不动就说“三儿都反对了”的话。为了方云丽,朱屠夫至少三次上门要跟方明谈一谈,可每次都是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方明一口堵死,说他女儿绝对不能嫁在芙蓉里。方云丽拗不过父母,就给方云慧写信、打电话,请妹妹帮忙说服父母,诉说自己和陈明祖之间的感情多么真挚。方明强硬的态度里面本身就掺杂着方云慧的意见,方云慧又怎么会帮姐姐说这样的话?不但不说,还在信里劝方云丽,并以一个在省城见过世面的大三学生的身份,给了姐姐无数的忠告,所有忠告概括成一个意思:以陈明祖的身份,姐姐不适宜嫁,还是找个条件好些的男人吧。

方云慧不知道当时方云丽和陈明祖的感情已经很深了,都恨不得每天粘在一起不分开才好。家人像利箭一样插进自己和陈明祖的感情里,方云丽心里当然是痛恨的,但她实在拗不过父母,只得含泪与陈明祖分手。谁料遭此感情变故的陈明祖一怒之下,跑到大街上与人寻衅闹事,结果把一个人打成重伤,给人家赔医药费不说,还被判了两年缓一年的刑期。从此,陈明祖恨上了方云丽。

方明硬把大女儿嫁给棉纱厂的普通工人何洛会。虽然何洛会的外在条件并不比陈明祖强到哪里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稳定工作,有固定收入。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也就算不错的条件了。但方明再精明,也料不定社会会以怎样的速度向什么样的方向发展,才几年功夫,回收站就与很多集体企业一样,摇身一变成了私人承包。方云丽拿了两千多块钱的买断工龄补贴后,彻底失去了工作。为混口饭吃,她去找过不少活,可都干不长,还折腾做过不少生意,或许是她命中注定没财运,干啥都不行,现在整天靠当钟点工挣个糊口钱。她丈夫的境况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年棉纱厂倒闭,一分钱生活费都发不下来,何洛会啥手艺也不会,刚失业那会儿,还拿一拿工人的架子,脏活累活不干,生生在家闲了大半年时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