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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悲哀的幸福 (7)

方云慧笑笑,没把孟卫华的认真当回事。越是他表白的时候,她心里越难受。因为,她和孟卫华注定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情缘,谁也说不定,他们哪一天就得分开,并且,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她时常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该怎么办呢?

她不敢往下想。她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不仅仅是孟卫华年轻,还有他一颗真心善待她的心。可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又有一个七岁的女儿,看上去虽然还是花枝乱颤,艳丽迷人的模样,可她知道,女人是扛不住时光的,要不多久,她就会彻头彻尾地凋零,虽然有余香,可没法浓郁了。到那时,孟卫华正是最蓬勃、风头最劲的时候,他的眼里到处都是青春美丽的女人,又怎么会看得上她这朵残败的花呢?

只有这时,方云慧才发现,在她内心里,其实是盼着能和孟卫华相厮相守一辈子的,只不过,她能清醒地看到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无形的壕沟,那是她跟孟卫华都无法逾越的壕沟。

三十四

尽管方云慧经常给媛媛补课,媛媛也很努力,但她的反应迟钝还是体现了出来。媛媛的文化课成绩不好,方云慧很烦恼,为此,她还摔过几个盘子,发过火,自己还气哭过一场呢。虽然她早就想到这个结果,但还是抱有幻想,努力帮媛媛补课,把孩子的学习抓得很紧,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她没法改变孩子的户口,但不能因为学习而使她再受到歧视。在平时的测验中,媛媛成绩不错,叫方云慧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期末考试,在综合性的题目面前,媛媛就束手无策,结果,考试成绩很不理想,语文考了39分,数学要好点,61分,刚及格。为此,方云慧很头疼。

考试的前几天,孟卫华又听到消息,户口不在本地的学生,不参加“三好学生”评比。孟卫华又冲动起来,他要去找媛媛的班主任或者校长协商,不能人为地在学生当中竖起一道这样的门槛,造成一些学生产生自卑心里。他这样做,主要是不想叫媛媛吃亏。方云慧对媛媛的情况心知肚明,就算孩子超正常发挥,也与“三好学生”无缘,孟卫华只教体育,媛媛的体育天分比较突出,所以他不太清楚媛媛具体的文化课情况,只下意识地出于一种打不平心理。方云慧不能跟孟卫华说媛媛的智力迟钝,她把孟卫华拦住,只说算了吧,三好学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评不评的上无所谓。幸亏孟卫华听方云慧的话没去找校长,不然,媛媛可就出大丑了。

方云慧无法平息媛媛的考试成绩带来的失望和悲观,她甚至都动了想把媛媛送回老家读书的念头。可一想母亲的身体,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怎么忍心让媛媛回去给母亲再增添负担呢。再说,给万盛小学三万元赞助费都交了,这时候转学,学校肯定不会把吞进去的钱吐出来的,这样一来,她这大半年来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和媛媛在一起生活了四个多月,方云慧发现,女儿反应迟钝一点,但自尊心极强,一旦对她说话不好听,只要她理解,哪怕是过后理解了,都会非常生气。刚搬到楼房那天,媛媛在一居室小屋转了几圈,问她的房间在哪儿。孟卫华正好在洗厕所,逗她说晚上睡厕所里。媛媛生气地回应一句,你才睡厕所,气得大哭起来,好几天不理孟卫华。

房子太小,说是一室一厅,其实厅只是个过道,两头分别是厨房和卫生间,中间一边是通往卧室的门,另一边就是大门。厅里连个饭桌都放不下,更别想架张小床了。难怪媛媛刚来时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呢。孟卫华在卧室做起文章,用衣柜把屋子一分为二,一半架张大床,另一半给媛媛住,衣柜没挡住的地方,拉道布帘子。

媛媛很喜欢这种摆设,睡觉前,动不动拉开布帘子,小脑袋探到柜子这边,看他们睡觉没有,搞得方云慧和孟卫华规规矩矩,直到确定媛媛睡着后,才有所动作,还得小小心心,不敢出大动静。两人觉得很压抑,没有在小平房里那般畅快劲。

住的拥挤,人的心情没办法调剂。看着这个狭小,没法转身的家,方云慧忽然疲惫得想躺下再也不起来,她深切地体会到支撑一个家的困顿与艰难。她忍不住想起林胜利,才知道和林胜利结婚的那五年,她过的不是凡间的日子,她没操过多少心。可真正的生活,面目原来是可狰的,是猥琐的,也是具体的,一丝一毫都容不得你忽视。

方云慧的心里很压抑。

这天,孟卫华从大街上买了两个烤红薯回来,那种热乎乎的香味立马充满他们的小家。方云慧吸着鼻子看上去很高兴,她从小喜欢烤红薯的香味,更爱吃。没想到媛媛却不爱吃烤红薯,说吃了会放屁,她讨厌。孟卫华也不爱吃,他从小吃红薯长大,看到就胃酸。两个大红薯被方云慧一人解决了。只是,卖到城里的这些红薯,喷洒过保鲜剂,有股淡淡的药味。

星期天,孟卫华没给方云慧打招呼,骑自行车跑了三十多里路,从郊区农民家的地窖里买了一麻袋红薯,驮回来倒在方云慧面前。

当时,方云慧看着一大堆红薯,泪流满面。

三十五

开春后不久,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楼房的暖气停了,屋子里也不显得冷。这时,方云慧想搬到平房去住,可以省下几百块钱的房租。人一旦具体到日常生活,才知道钱的重要。除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方云慧不想和媛媛住一间屋,那样太压抑。她的年龄一天天增长,三十三岁的女人,还能有几天激情?

还没给孟卫华说搬家的想法,他倒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省政府刚下文件,要给公务员涨工资,这次幅度比较大,涨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四十。可是,他不是正式教师,不算公务员,不在涨工资范围内。

孟卫华情绪受到影响。再卖力工作,也只能眼睁睁看别人涨工资,好像一个饥饿的人坐在一群大吃大喝的人旁边,那种难受任谁都可以想像得到。方云慧当年为留省城也费了一番周折的,她当然能理解孟卫华的心情,这时候也不好说搬房子的事,就拿涨工资的话题说起来,扯到户口上,她说找人打听打听,除过考研究生落省城户口外,看有没别的办法。孟卫华说,他早打听过了,也可以花钱买户口。

方云慧来了兴趣,说:“那咱也买一个,何必受这种气,吃多少亏啊。”

孟卫华说:“买也不容易,得七八万块呢,到哪儿弄钱去!”

一提到这么多钱,方云慧就蔫了。

“再说,”孟卫华接着说,“就是有钱,咱也找不到门路,户口又不是房子,可以明着买卖,那都是偷着交易的。”

那还抱什么希望?但方云慧把户口当回事了,她逢人就打听这方面的情况。还别说,她从同事那里打听到一个好消息:有文件规定,凡是女配偶是省城户口的,结婚满两年,男配偶可以随女配偶在省城落户。这可是天大的喜讯,方云慧不正是省城户口,又是女的吗!

方云慧甭提多高兴了,她一直觉得和孟卫华之间的沟是无法逾越的,每每想起不定哪天两人会分手,年轻的孟卫华或许会弃她而去时,便满腹伤心。这下可好,终于有一座桥,可以叫他们轻轻松松越过这道沟了。

“卫华,这回我可以不考虑年龄悬殊,咱们结婚吧,越快越好。两年后,就可以把你的户口办进省城,你在学校干得也不错,到时可以和学校再商量正式办理手续,以后也不用受户口的气了。”

孟卫华当然很高兴,老婆有了,户口也有了,一举两得的好事,叫他全赶上了。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兴冲冲地筹备结婚的事。

可是,媛媛又梗在方云慧的心头。林胜利就是因为媛媛,才失去了对她的爱,方云慧不想孟卫华也有这一天。趁着孟卫华心情好,方云慧把媛媛的身世告诉了他。没想到孟卫华很平静,一点都不惊奇。方云慧不但奇怪,而且忐忑不安,突然间又要多出一个女儿,这个男人怎么就没一点反应呢?

孟卫华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以前只觉得媛媛长得像你,但在媛媛考试成绩不好时,你的过度反应使我从中看到一个母亲的影子,如果你纯粹是媛媛的二姨,又怎么会那么烦躁?又是摔东西,又是气得大哭。所以,我早有预感,媛媛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那你——准备怎么办?”

孟卫华笑了:“孩子是无辜的,我接受你,就会接受你的一切。再说,媛媛也很可爱,我还真的喜欢带着自己的女儿在操场上练田径呢。”

方云慧从后边抱住孟卫华,把脸贴在他背上,轻轻说道:“真的,你真的是这么想?”

孟卫华回转过身,把方云慧抱进怀里,调皮地说:“不用在床上费那么大劲,白得一个女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一刻,方云慧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三十六

孟卫华的母亲从遥远的农村来到省城。她是为儿子的婚事来的,下车后直奔万盛小学,她不去操场找自己儿子,被保安领进校长室。

一进门,孟卫华他妈扑嗵给校长跪下,放声大哭道:“校长,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三十岁上死了男人,坚持不改嫁把他拉扯成人,想着将来儿子娶妻生子,给我养老送终。没想到这个不孝子,找了个比我只小八九岁的老寡妇,还带着一个女孩,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今年才四十出头啊……”

校长上前拉孟卫华的母亲,她往下拽着不起来,非要校长给她做主。

校长能做什么主?她让保安去叫孟卫华来。

孟卫华的母亲哭泣道:“校长,叫这个不孝子没用,他根本听不进去,在电话里和我顶嘴,说我老封建。这不是封建的事,校长——大妹子,咱俩年龄差不多啊,您说说,碰这种事,我不找您,找谁去啊?”

校长说:“你先起来,这样不好。”

“您不说服我儿子,我就不起来!”

校长很不高兴,说:“这位大姐,你这话说的可不好,我怎么说服你儿子?这是他个人的事,学校不方便干预。再说了,他连你的话都听不进去,我一个外人说了能管用?”

“您不是外人,是他的领导,说一句顶我一百句,我儿子犯糊涂了,还说和那个老女人结婚,可以把户口落进省城,我不要他落进省城。省城的户口要不要都不重要,我只要儿子听话娶个黄花闺女。校长,您肯定也是当妈的人了,您说说,这事要搁您身上,受得了嘛?校长妹子啊,您可一定得管管这事呀,您不管,我还能找谁管啊?”

校长忍不住,终于被孟卫华的妈哭诉得火起,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起来吧,照你这样说,我还真管不了,你儿子在我这里工作没错,可他又没触犯学校纪律,我有什么权利管他?我总不能为他的私事,开除了他吧?”

校长的话把孟卫华母亲的希望彻底击破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校长身上看不到一点署光,除了流泪,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直到看见儿子进来,她才有了新的发泄口,眼泪都顾不上擦,扑到儿子身上,连撕带打,说如果儿子非要娶那个寡妇,她就死在他面前。

孟卫华不理母亲的要挟,坚决要和方云慧结婚。

孟卫华的妈绝望了。这个在省城寻不到一点支撑的农村妇女,居然爬上海德商城的顶楼要自杀。她阻止不了儿子,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就这样付之东流,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想活了,既然儿大不由娘,又不能任由他去,她恨那个没见过面,勾引她儿子的寡妇,她要跳楼自尽,以死来坚持她的反对态度。

海德商城是省城的最高建筑,三十层,在人民广场边上。

省城还没发生过公众场合跳楼自杀事件,一时间,楼下的广场涌来大批警察和过路行人,人多得挤来挤去,消防人员要在楼下布网都找不到空间。

孟卫华闻讯而来,没到楼跟前,他的腿脚软得迈不动,瘫倒在地,跪着给楼上的母亲磕头。可惜楼太高,他妈根本看不见。他的喊叫声也太弱,被围观者的吵杂声淹没了。没办法,他拨通方云慧的手机,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这个窘境。

方云慧握着电话,全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种动静传得比神州六号还快,说不定单位的同事已经听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她抬起头,望着海德商城的方向。距离太远,她的目光被厚实温暖的阳光阻断,只看到春天的天空里,浮着一层比阳光更厚的东西。

那是沙尘,北方的大城市里,春天都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