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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为父亲举办丧礼 (11)

屋里很静,为了不打扰方云慧写悼词,母亲把房门都关上了。方云慧一边流泪一边回想着从前,在她心里,从前的日子就是一坛腌坏的咸菜,她宁愿倾坛倒掉,也不愿做一点与之有关的回味。但现在,她不得不一头扎进回忆里,闻着当初腐败的气息把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拾缀起来,用心串成最能表达她心意的文字。她的情绪已经完全溶进了对父亲的追忆之中,以至于整颗心都被父亲的贫困和卑微攫住,伤心得几乎无法握笔,雪白的纸被她的泪痕打湿,笔划上去,就变成一个个窟窿。

半个上午没写出一句悼词,方云刚却打电话回来,向方云慧说订饭店、车辆的情况。又一次经历情感冲击的方云慧,认为父亲寒酸了一辈子,不能再叫他的丧事像他的人生一样寒酸。她要弟弟退掉刚订的饭店。那个饭店不上档次,饭菜也太简单,要弟弟另订一家更好的。追悼会肯定有不少芙蓉里的老街坊去呢,他们轻看了方家一辈子,这回,绝对不能让他们轻看。

方云刚“嗨”了一声,说:“这个时候了,还讲究那么多干啥?不就一场丧事,吃个饭么。”

方云慧说:“你不懂,这个饭店一定不能档次太低。听我的,换个地方,到市中心去订,饭菜标准也要高点。”

弟弟在那头不说话。方云慧有点来气,质问弟弟干什么呢,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软乎。

弟弟这才嗫嚅道:“不是我软乎,人家大点的饭店要交押金,一开口就两千块……”

“两千块就两千块,这是人家饭店的规矩。”方云慧说,“给就是了,有啥含糊的,真是的,这么大个小伙子,这点主都做不了。”

“这不是做主的事,”弟弟气恼了,说,“是我身上没钱,拿啥给人家?”

方云慧说:“没钱?出去办事怎么事先不想周全些?走时就应该想到这问题。这样吧,你叫三姐夫先垫上,回头再和他算账。”

“三姐夫也没带钱,要不,我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

“那……你回家来取吧。”方云慧说,“我这会悼词还没写完呢,大家都各忙各的,谁抽得身来给你送钱去。”

方云慧这次带了一万块钱回家。就这,还是她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私房钱。与林胜利结婚这几年,她把自己的工资卡连同密码一起交给了丈夫。她要用钱时,也一样可以向丈夫要嘛。林胜利虽然会算计,但他对妻子不是太吝啬,对妻子的信任,他自是投桃报李。所以,方云慧才会积攒下一些私房钱。

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方云慧没认真想过,父亲的葬礼到底需要多少花费,这个钱应该怎么花,谁来掏这个钱。她的意识里还没这个概念,问题就摆在了她面前。

第三天一大早,一家人去医院太平间拉父亲遗体时,被医院挡住了。住院部的何主任拿着一本砖头般厚的明细单,请方明的家人结完住院治疗费,才能拉走遗体。

大家当时就懵了,不是闹不明白,而是没想过这事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拦住他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解决的答案来。最后,大家把目光聚集在方云慧脸上。

方云慧看看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个主任:“何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何主任递过明细单,说:“这有啥不明白的?住院结帐,不复杂呀,你父亲在我们医院住了六个月零十四天,总共费用是二十万一千二百四十六元,除了预交的三万块,还剩下十七万一千二百四十六元。这里住院费、手续费、药费,每一笔费用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误差,可以到收费处去对账。”

“我指的不是这个,”方云慧说,“我是说这住院费怎么没结?”

何主任被问得愣怔了一下,才说:“怎么没结?这个得问你们才对。按我们医院的规定,是要预付住院费用、的,但最初预付的三万块钱用完之后,你们一直就没往里面续钱。本来是要给你父亲停药,不过我们医院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允许你们先治病先交钱。本来你父亲刚去世就得结住院费,可一直不见你们亲属来结账。这冷柜也不是免费的,你们多搁一天,费用自然就得累积一天。所以,现在还是请你们先结账,然后再把遗体拉走。”

“这——怎么回事?”她回过头,问自己家的人,“爸爸去世都好几天了,怎么连住院费都还没结?为什么不结?”

所有的人都闪开方云慧的注视,不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谁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方云慧问得奇怪,只有方云慧自己浑然不觉。

母亲都把脸埋下,用手帕擦眼角的泪。

最后,方云慧把目光对准弟弟。

“云刚,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把住院费早点结了,你看这都什么事嘛,不让拉遗体,爸爸去不了殡仪馆,追悼会怎么开?赶紧去结呀,还愣站着干什么?”

方云刚脸憋得通红,吱唔道:“我拿什么结?二姐,十七万多呢,我哪有这么多钱。”

方云慧似乎这才意识到钱的天文数字,她也哑然了。是呀,谁有这十七万啊?当初,父亲住院治疗,他怕花钱不愿意住院。最后好不容易做通工作,他又不愿去大点医院,嫌花费太高。母亲和弟弟、妹妹,还有姐姐,打电话征求,不,是请家里的主心骨老三拿主意时,方云慧决定,去市里最大的医院,一定要想法把父亲的病治好。眼下的这个医院,还是方云慧叫林胜利托市政府的秘书长联系的,不然,父亲这样的身份,根本住不进来。方云慧还记得,当时弟弟打电话跟她说,这样大的医院每天的医疗费用很高,她在电话这头把方云刚还责备了一番,那是自己的父亲呀,难道给父亲治病还要考虑花多少钱?

那时候心里只有父亲的病,只有亲情的成份,而这会儿,钱冷冷地冒出头,冲着她们一家子冷冷地笑,才觉出浑身的冷来。方云慧彻底哑然了,她脑子被钱的数目给滞住了。

一提到钱,大家都冷场了。

母亲没能忍住,哗地一下哭出声来:“这么贵,这么贵,不是要人命么,可怎么办呀……”

方云慧回过神来,果断地说:“大家赶紧凑吧,不能再拖时间了。”

“怎么凑?你说的倒轻巧。”方云丽气恼地说,“我们可不像你,每月工资都打在卡上,我们从哪儿弄钱去?十七万啊,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听大女儿这么说,母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三子身上,她哭泣道:“三儿,你得想个办法,拖一天多一天的钱……你爸也不喜欢躺在这地方,这么冷……他受了一辈子罪,死了,还被冻得像个冰棍……苦命的人啊……”

方云慧能有什么办法?她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这么高额的数字。母亲一通哭诉,顿时,方云慧紧张起来,看看身边的大姐、大肚子的三妹、小弟,还有大哥,姐夫、妹夫,他们这时候和母亲的期待一样,都等着她拿主意呢。

方云慧能拿什么主意?她脑子里盘来盘去也没弄懂自己哪个地方还能弄到钱,她带来的一万块钱,与这十七万多相比,杯水车薪啊!

还是方云雪反应快,见方云慧一副懵懂的样子,说道:“二姐,你不是认识什么秘书长吗?当时爸爸就是他给联系进的这家医院,不是他,医院也不可能叫咱爸没续住院费还叫住着院。你再找找他,说不定他有办法呢。”

方云慧显然是糊涂了,经妹妹一提醒,赶紧掏出手机,准备给林胜利打电话。拨了四五个数字,她停住了。现在给林胜利打电话说这种事,合适吗?前两天还硬梆梆地撂给他话,现在又去求人家,算什么?住进医院时找人家,现在交住院费还找人家,就是秘书长不烦,林胜利也该烦了。这个小心眼男人会觉得她离了他,什么事也办不成,他会看她的笑话,更轻贱她的。再说,欠钱还钱,找林胜利干什么?又不是他亲爹住的院,真是的。

方云慧合上手机,略一思忖,对何主任说:“何主任,这事我们没有做好,实在对不起。但这么多钱,我们一下子也凑不够,能不能先让我们给您打个欠条,先把遗体拉走,办完丧事再来结账?”

何主任犹豫了一阵,才说:“这也是个办法,写欠条可以,不过,我们医院有规定,你得找个担保人,有一定的资产抵押才行。不然,仅凭一张薄纸,你到时一说没钱,就算是告到法院,我们还是拿不上钱。若都欠着住院费,我们医院可就没法生存了。”

方云慧点点头,表示理解何主任的难处。可她现在找谁来抵押?省城她倒有认识的朋友,可远水解不了近渴。逡巡一番,她盯住了姜东德。

一群人里,只有姜东德还有点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余下还能有谁?

还未曾开口,姜东德已赶紧把脸别开了。他是个聪明人,怎不知方云慧的意思,不过,知道又怎样?他才不躺这趟浑水呢,他又不是方家的儿子。

方云慧心里一凉,心想还是算了吧,这个妹夫说是做生意的,可具体做的是什么生意,有多少资产,到现在方家没人能弄清楚,连方云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姜东德就像一团谜雾飘在方家人的面前,谁也拨不开,也不想去拨,反正只要他对方云雪好,自己的家人觉得幸福就行了,至于其他,谁去想呢。这样一个人,他怎会出面担保?医院也不是傻子,又岂能叫他们随便拉一个不清不楚,而且还是他们自家人来作担保?

转了一圈,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依赖,方云慧长长叹了一口气。

“二妹,哥愿把果园做为抵押。”方云国诚心诚意地说。

方云慧还没开口,何主任看了一眼农民模样的方云国,冷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用果园抵押就可以了?还得去给你的果园估价,看值不值这个价,该要多大的果园才能有这个价?”

这句话本来是方云国在心里掂量了半天才说出来的,十七万,他的果园值不了这么多,但他只有这一样可以拿出来。何主任的话把方云国一下子击蔫了,他挠着稀疏的头顶,脸憋得通红,好像他做错什么事似的。

方云慧感激地看了眼大哥,这种时候他能站出来支撑她,确实叫她感动。泪水湿了方云慧的眼眶,她走到大哥跟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哥,没事,咱们会有解决办法的。”

方云慧想都没想直接拨打秘书长的电话。她早就有秘书长的手机号,只是和他不熟,没有直接通过话。

电话接通,方云慧说自己是林胜利的爱人,将这面情况简单说了。电话那头略犹豫了一下,才叫她把电话交给住院部主任。

何主任对着电话里的秘书长,马上换了副腔调,连连答是。

写欠条时,方云慧豪不犹豫地在欠款人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何主任拿着欠条反复看了几遍,脸上陪着笑说:“我得给财务上有个交待,请您把身份证暂时留下,这是规定,您千万别怪我多事。”

方云慧怎么会带身份证呢,除过出远门住宾馆或者要坐飞机,必须用身份证外,她没有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她不满地斜了何主任一眼,回头问自己家人,谁带身份证了。

都说没带。

方云慧当即立断,叫弟弟回家去取身份证。方云刚刚面露难色,方云慧就盯准他道:“怎么,敢个身份证还有困难?”

能有什么困难?方云刚说不出来,但他还是顺从地去了。这种时候,他不去谁去。

按照何主任意思,方云慧重新写了欠条,等弟弟拿来身份证,又叫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方云刚没有二姐那么利索,在大家的注视下,写自己名字时,手一直在抖。

十二

方明的追悼会开得很体面,过后,芙蓉里的街坊邻居议论了好些天,感叹方明没有白活,生养了一大堆有本事的孝子。

把父亲的骨灰安顿好,方云慧陪母亲又住了一晚,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得回省城了。林胜利给她打过两次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方云慧不管林胜利出于什么用心,电话里她就是不明确告诉回去的时间。她决定这次回去彻底与林胜利恩断义绝,既然这样,还有什么理由告诉他自己的行踪?可她真的该回去了,单位只准她五天假,已经超过一天了。

父亲的追悼会之后,大家也累了,在失去亲人的悲痛情绪下又因为过分操劳,他们都心力交瘁,回自个家歇息去了。方云国没走,他想帮母亲把家再拾缀拾缀,却被他老婆借口要赶紧给果园洒农药,连拉带扯地硬拽走了。侯淑兰倒是希望方云丽夫妇能留下来,她们夫妇都下岗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要做,回家也一样是冰锅冷灶。方云丽却死活不肯留下来,说是儿子学习紧,还是回家抓抓儿子的学习吧,虽说她也给不了儿子太多的帮助,但能照顾他的生活也是好的呀。方云丽的丈夫不太乐意回去,儿子平时不回家吃午饭,他们家离方家又不远,晚饭他们的儿子自己还可以过来。但方云丽一点也不听,扔下他只管往外走,没办法,他只能跟着老婆回家。方云雪是大肚子,追悼会一结束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家。

大女儿、三女儿回去后连个电话也没给母亲打。方云慧没往别处想,大家各自有家,回自己的家理所当然。弟弟方云刚却没走,他陪伴着母亲,时不时拿眼直直地瞅二姐。方云慧觉得奇怪,临走时叫住方云刚,问他是不是有事要说?方云刚搓搓手,又咬了咬牙,脸憋得通红,才吭吭哧哧地说:“姐,那个,那个医院的欠条怎么办呀?”

方云刚不敢看姐姐的眼神,问完这话,马上把头转开,好像自己做下亏心事似的。方云慧忽然明白了,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大家为啥都急急地回自己的家不再露面,都是为躲这笔住院费啊。方云刚躲不掉,他的身份证还押在医院,逃不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