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是我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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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冬 (5)

我不敢吭声。小坤他爸抱着一路啼哭的乐乐冲锋一样冲向医疗站,我跟在他身后跑,一路跑,一路哭,一路担心,一路懊悔不已。

乐乐的额头被缝了两针,缝的时候,哭得像杀猪。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有麻药,他说打麻药好得慢,疼熬一熬就过去了,就没给乐乐上麻烦。缝好那两针,乐乐的小脸都疼得灰掉了。小坤他爸几天都没理过我。

拆完线那天,我看到乐乐的额头上留下个疤。问医生什么时候能褪完。医生说,以后长大些,疤会淡掉一些,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

乐乐受伤的事,我和小坤他爸都没敢打电话告诉小坤和小艾。

那天我为乐乐买来一大包棒棒糖,摸着乐乐额头上的那个伤疤说:以后万一你爸爸妈妈回来接你,问起你这个疤,你就说,是你一个人在玩的时候不小心碰的,千万不可说是你外婆在身后追着你,你在前面跑才摔成这样的哦!

乐乐很严肃地接过那包棒棒糖,对我很凶猛地点了点头:外婆,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133.

那天,三婆跑到我家,问我仨儿是否在杭州出现了什么状况?我说没有啊,还能出什么状况?三婆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再问:仨儿没有在杭州搭上什么女人么?

没有吧!我定了定神,脑海里全是仨儿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外边有女人喃?可是,谁知道呢?小坤他爸在工地的时候,仨儿一天到晚像小鸟一样依着小坤他爸,跟着小坤他爸,后来小坤他爸回老家来了,我也离开了工地,也没怎么见过他了。他像小鸟一样翅膀慢慢变硬了么?变得不胆小怕事,变成一个自己作主的大男人了么?

三婆说,今年仨儿决定不回家来过年了,连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再往家里寄了。男人的手里一旦要捏着钱,舍不得给家里人,那一定是外头有了开销了。三婆说她现在很为难,仨儿的钱从来都是捏在她手里的,现在快过年了,她媳妇一趟趟过来催要她的钱。她又不能把仨儿不往家里寄钱的事告诉她媳妇,怕她媳妇会起疑心。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喃?连仨儿这么个老实瓜几的人都会变心!是不是到了城里混过的人,都要变心的喃?

三婆要我对小坤去说,让小坤不要留仨儿在工地,让仨儿无论如何要回家来过这个年。我就当着三婆的面,给小坤打了个电话。小坤说,过年工地肯定要放假,所有人都会回家去过年的。仨儿要是不回家,那是他自己的事。

三婆便更加确定了仨儿在外面有女人的怀疑。她的眼泪水便扑溯溯往下滚,她用那双老了的枯瘦的手抹一把眼泪,拍一下膝盖,开始长长短短地对我哭诉:我命苦呵--,嫁个男人做了别人家的横扒,在婊子精家一睡就是三十多年不回家!生下仨儿,我一直管着他,护着他,也压着他,他可以没出息,可以赚不到钱,但我得让他听我的话。我把他生下来,把他养大,他从没离开过我,从小都孝顺我,我的每一句话,他都听!现在,他去杭州还没到一年,就完全变了个人,钱也不给我寄,连这个家他也不想要了!这里的房屋马上就要被拆迁,我们连家都要没有了,过完年,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住?好好的生活乱了套,他的心怎么可以硬到这般田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的喃!

三婆的控诉和着眼泪水,我一句一句听在耳朵里,听到心都要碎了!为什么养的儿子个个让人焦心呢!

三婆后来加入了天主教。天主教堂就在我们村的北山脚下,她每个星期天都要去那儿做礼拜,平时也去,她说刚加入进去要多去去,对自己有好处。她劝我也加入,说加入天主教的人,死后灵魂可以升天,不至于打到地狱去受苦。

我说人死了,就没了,哪还有什么灵魂升天堂下地狱的,又没法证实。

三婆就跟我讲道理:喏,你不入教,死了就没了,是百分百的事;要是你入了教,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进到天堂,为什么不入呢?

我说,我还没想好,等以后再说。

134.

乐乐喜欢小猫,三婆送了一只小猫给乐乐,叫尼尼。乐乐每天逗着尼尼玩。可是没玩几天,尼尼可能受不了乐乐的打捏,逃跑了,整天都找不着。我和小坤他爸分头去找。路上碰见半瞎的孙叔公。孙叔公很爱养狗和养猫,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很多小孩都爱上他家,去逗他家的小狗和小猫玩。只要孙叔公一高兴,就会送只小狗或小猫给你。但他会再三吩咐你,要对待人一样去待小狗和小猫。

我问孙叔公:孙叔公,你有见过我家的尼尼吗,就是我家那只黄白色的猫?孙叔公直视着我,反应了五六秒钟,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准备再问一次,他突然对我说: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对于人事和行政上的事,早就已经不过问了。

孙叔公从前会写状书,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法院当官,有点关系。他总是帮人家打官司,干为民申冤、伸张正义的事。后来,他的那位远房亲戚不知出了啥事,被撤了职。孙叔公就再也没帮人写过状书了。

每次从状书说开去,孙叔公就会愤愤地说:哼,人民法院、人民政府、人民检察院、人民公安,只要前面写着人民的,说是为人民服务的机关大院,人民一律都进不去。能走进去的,都是当官的,和有关系的那些人。

135.

村里有个晒谷场,一到晚上,会有人在那儿摆个录音机,放上音乐,一起跳舞运动健身。晒谷场边就是老年活动中心。每次到了晚饭之后,有一些老头子就聚在那里搓麻将。女人们,聚在那里一边看麻将,一边织毛衣,或者瞎聊天。

小坤他爸从来都不会赌博的人,也学会了搓麻将,麻将打得小,输赢不大,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家里没什么事,我也就每天晚上会带乐乐过去玩一下。

老年活动中心的房子,是个破旧的平顶房,两个开间那么大,有点年头了,一下雨,屋顶就漏水。搓麻将的搓不成,聊天的聊不成,人就抱怨,这么大个村子,连这屋漏水都拿不出钱来修修回去。但谁还有这个心思呢,整个村庄都要保不住了,哪还会有人去修这幢破屋子。

李大球这个村长,也快没得当了,马上就要重新选举了,他已当了十多年的村长,这回年纪大了,再选也轮不上他。

我们聚在那里,每晚都要说拆迁的事,人人都愤愤不平,叹息又叹息。我们一致决定,不签。看他们拿我们怎么办?

除了拆迁的事,我们还会争论和猜测这一届谁能当上村长,和谁当不上的事儿。争论的结果是没有的,谁也不能够作主这个村长给谁去当,或不给谁去当,我们只是猜测,瞎起轰。

不知是谁先说的,谁要是能够帮我们把村庄保留下来,就选谁当。大家齐声说好,都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就说:这村长要是选出来,村庄却没了,这村长还怎么当?有人便说:搬到天边去,都还是我们这群人,有我们的地方,就会有村,有村就会有村长。

136.

要是小坤能当上村长就好了。那天我真的就这么想了。可是,小坤他爸却说我神经有毛病,异想天开。可是,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喃?小坤现在肯定是这村里最有钱的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汶川地震的时候,小坤都可拿出50万来捐款,在我们村里,要是小坤愿意拿个5万、10万出来,全村的人都能够摆平了。

说不定小坤当了村长,就舍不得这个村庄被拆掉,说不定会去找他的朋友,找人托托关系,就把这个村庄给保住了。

小坤他爸说:你以为你儿子有背天本领?你别发神经了!

我说:那也说不定,小坤在城里,一个工程一个工程接下来,还不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接过来的?现在村里选村长,还不都是拉票拉来的,要是小坤愿意分发点小钱给村里人,我想,谁都会投小坤一票的。要是小坤当上了村长,我们在这村里可就是村长他爸和村长他妈了,走出去,左邻右舍的,谁都会给我们个面子。现在小坤在外地,再有钱,再有势力,离我们也是远天远地的,远水救不得近火,万一我们在村里有个什么事,喊小坤是喊不应的。

小坤他爸这个人是块木头,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就算跟他商量也是白搭。但这种事,除了自己家里人,跟外面的人还不好说。我想来想去想跟小艾打电话,跟小艾去说说。忽然想到,有好多年来,每次只要遇到什么事,我第一个就会想到跟小艾去说,好像这已成了我的习惯。可是,已经好久了,我都没有再跟小艾打过电话。自从她赶我回家,我一直都在生她的气。我想起阿珍细细碎碎跟我讲到的那些事,想起小艾的好多事儿,特别是想到她和小坤一路走过来的那些事,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她把她弟弟带出去,用了好多心,也吃了好多苦。想到这些,我的心便酸酸的。我真想,这些苦让我来受,让我去付出。

那天,我没有跟小艾打电话,直接打给了小坤,我在电话里对小坤说,村里要选村长嘞,问他是否愿意回来让大伙儿选选看,兴许就选上了。当上村长,要是上头事儿忙,也不打紧,反正当上村长在村里也没什么大事儿,当村长又不用坐班,一年到头下来几趟就可以。

小坤说:妈,你开什么玩笑嘛,我都忙晕掉,哪有时间当什么村长啊。好了,就这样了啊,妈,我要去开会了。

又是开会,总是开会,开不完的会,忙不完的忙。

137.

大脚凤仙有个侄女,嫁给隔壁龙头村的一个渔夫,结婚五年了,一直没有生过孩子。去医院检查,说两个人都正常的,都没有问题,但就是生不出个孩子来。大脚凤仙的侄女来大脚凤仙家做客,听大脚凤仙说,我们家收养了乐乐,是小艾从外面收养来的。她见乐乐健康又可爱,又想到小艾自己已经有个女儿了,就跑来求我,能不能把乐乐给他们家当女儿。

门都没有!我抱过乐乐,对她讲:没可能的事,我们都养了大半年了,怎么可能给你们?她就说:我拿两万块来换好吗?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说:哪怕换掉我们两条老命,也换不走我家乐乐。

那天我坐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那棵老橙树上挂着几只金黄的橙子,还没来得及摘。乐乐想爬上去摘下来当球玩。我用竹竿打下来一个让乐乐玩。乐乐抱着橙子,我抱着乐乐,太阳光晒下来,空气里荡漾着橙子又香又甜的味道。

我问乐乐:乐乐喜欢外婆家吗?

乐乐说:喜欢。

我说:乐乐喜欢外婆吗?

乐乐说:喜欢。

我说:从今天起,乐乐就叫我奶奶吧,我们不叫外婆了。

乐乐说:为什么?

我说:婆婆喜欢你叫奶奶,叫奶奶亲。

乐乐说:奶奶,奶奶。

我搂着乐乐,心里一阵热,又一阵疼。

138.

村里有个人叫石好人,他一落地,包生婆将他交给他爹,他爹一连串地问:人好伐好的啦?人好伐好的啦?包生婆说:好咯好咯,是一个好人。他爹一颗石头落了地:人好就好,是个好人就好。他家姓石,他就被他爹取名石好人。石好人的妈妈驼背,耳朵一只大一只小,歪嘴巴歪脖子,一只胳膊往后歪,两条腿一条长,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反正她身上没一样是长齐整的,人称她十不全。石好人的爹就担心她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带残疾,所以一直提心吊胆的。

石好人家里很穷,每年年底一家人全部外出,去城里要饭,讨了钱再回来过年。过年时,家家门窗上会贴些窗纸,表示喜庆。每到年底,村里的小店就会进来好多窗纸,我们都会去店里挑一些来贴窗玻璃上。但石好人家里的窗纸从来都不舍得花钱去买,都是石好人妈妈自己剪的,这个十不全的女人,剪得一手好窗花。石好人从小就跟他妈妈学剪窗花,学剪纸。后来,他们剪了窗花也送给左邻右居一些,有些人就给他们一些吃的,或一些碎钱。再到后来,石好人干脆剪纸卖钱,不仅卖给村里人,还送到镇上去卖。

石好人现在三十多了,他的父母在他二十出头那年都死了。石好人现在也不出去要饭了,他就靠剪纸赚钱,勉强把日子过过去。有一天,县里领导突然到我们村里来,说要大力培养人才。石好人是无患村的人才,是一个农民艺术家。

说到底,农民艺术家跟农民没有关系,石好人从不下地种庄稼。但就在这个冬天,与我们无患村浑身不搞的农民艺术家却跟我们村搞在了一起。石好人为上头指定人选,顺利当上了村长。当上村长的石好人说,政府决定重新打造无患村,要把无患村打造成向全世界收费的旅游重地古村落,是为了帮我们度过金融危机的冲击。金融危机与我们有个屁关系?他却要给我们盖上这顶大帽子,逼我们戴上。可是,把我们迁走了之后,我们还能回得来吗?

农民艺术家石好人,任务艰具,像领了圣旨一样,挨家挨户来做思想工作,动员大家配合上头的政策,让我们在协议书上签名。

我们都不签。没有一个愿意签的。这种交换本身就不公平,我们的一平米只能换鸽子楼的半平米,再说,我们的屋子有天有地,住进鸽子楼里去,就再也找不着天,找不着地了。我们不同意。

这个小要饭的,摇身一变成了什么艺术家,又摇身一变当了村长。他凭什么当上村长?凭什么来替我们村民作主?不只是我,所有村里的人都不会服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