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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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但是,那一刻,我却感到害怕。我怕黑。我怕那一团团在我眼前不断晃动的浓黑的树影,它们不断发出鬼鬼祟祟的声音,像在窃窃私语。我知道那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但我还是觉得胆寒。

我想逃走。

但我只是坐在石阶上,不敢动。

风吹起我的短裙,有一种冷直灌进我的体内。山蚊子无声无息地扑向我,叮咬我的两条腿。我用力拍打,驱赶着它们。我怕还会有另外的什么东西爬进我的裙子里去。

我很后悔,不应该听虹霞的鬼话,穿什么裙子来。我应该穿条长裤,至少可以保护我的两条腿。

我不敢坐,站起身原地转圈。心里有一个信念,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要等的人,他就会到来。

我告诉自己说,我正在朝梦想走去。

我不能回去。我不逃。

你是知道的,我最怕三样东西:黑、高、虫子。

我从不敢一个人走夜路。我天生就有恐高症。凡是虫子我都怕,大到蛇,小到蚯蚓和麻黄。只要一看到它们软软的会蠕动的身体,我的心里就会发怵,就会吓得脸发白。你常常被我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

我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但不知道怎样去医治。你安慰我,说这不是我一个人害怕的东西。你说,我怕的东西,其实全人类都怕。自从人类下树后,这些东西便是人类集体意识里要感到害怕的东西。

那一刻,我在想你。我以拼命想你的方式来驱走我心里的害怕。只有你才能化解我的害怕。你总有办法让我不怕。

记得有一次,你带我去我家的后山上。黑莓长在一丛一丛的绿叶间,那绿叶长得毛茸茸的,依附着山坡。你把最大最好的黑莓摘下来,放在手心里,留给我吃。

突然,我在草丛间遇见了一条大花蛇,我被吓坏了!你一下抱住我,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叫出声。你和蛇对视着,轻轻弯下腰去,拾起一块石子,抛向半空,嘴里念念有词。那蛇将头伸得很高,但费劲地弯过脑袋去看那石子,最后整个身子垮倒在地上,"嗖"一下逃走了。

我从惊吓中缓过气来,惊讶地看着你。你说,"遇见那种蛇,就要跟它比高矮。若抛出的石子高到连蛇抬起头都看不见,蛇就会饶了我们。"

你是个怪人,你总是知道很多东西。在那晚,不管我怎么想你,想和你一起遇见的事,我感觉你已离我很远。我将目光放远,远处的灯火像一小片一小片的白光,泛着柔情的伤感。

我不知道李逢春到底什么时候会来?他为什么要约在这个台阶上等?是否存了什么心?

我不得而知。我只有等。耐心地等。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三个小时过去......

我感到我在吞咽着黑暗和梦。我已无法再呆下去。

我给李逢春打手机。如果他再不来。我就走。但还没等我拨出去,他先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公园里,正朝石阶上走。我突然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拨出去那个电话。感觉上像是赢了一部分。

他果然在测试我的耐心。

"一个人要混出头,具备强大的耐心太重要!"

见面后,他这样对我说。

我原本要发火的,但想到这是工作,我在心里用一盆水,狠狠浇灭了这把火。我将自己置身事外,觉得什么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等到了他。等到他就等于等到机会。

他对我笑。在黑暗中,我依然能辨清他的笑。他的笑里带着满意和欣赏,还有一份肯定和认可。

我们就着石阶坐下。他把外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这个喧嚣无比的世界突然显出安静的面目。所有的害怕荡然无存。

他说,他有一次等费百强,站在一个画廊门口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那是一个冬日,天空下着雪。他一动不动站在拿破仑的画像下面,他说自己在那三个多小时里,心里的绝望,耗尽了他以前对拿破仑所有的敬意和崇拜。后来他才知道,费百强早把他给忘了,看完画从另一个门回去了。

他一直崇拜拿破仑。他称拿破仑为不败的民族英雄。

"但拿破仑是个独裁者。他所有的胜利都输在一场滑铁卢之战中。"

"输赢不在结果。而在过程。拿破仑创造过奇迹,是了不起的英雄。这样的奇迹于男人是不变的动力。你还不懂得像我这样的男人,内心里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黑暗中,我看不清李逢春的脸。我确实不懂他。但我蓦然想起,我们同样都是狮子座的。我知道我身边的那个男人,也一样不会懂得像我这样的女人。

李逢春的声音低调,厚实。他说,"我们都是出来混的人,总要混出个人样来,不能让人给看低了。"

我无语。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天涯沦落的感觉。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买下了我,他拥有对我三年的支使权。但那一刻,我却觉得他和我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7.

那夜,李逢春带我从满觉陇出来,走上凤凰山。他说带我去见一个女人,让我跟着她,拜她为师。

我还记得,那二十来步的小径,淌着月光。刮着清冷的风,夜那样蓝,是天之尽头的蓝。我一直以为,只有七年前那晚的海水,才会有如此伤心饱满的蓝。海水里有月光抛洒的碎银,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当我回头,一个女人走过来,身姿轻盈,犹如一团影在飘。

据说这座山上,常有狐鬼出没。那一刻,我一点都不怀疑,我撞上了一只鬼。她太不像人。

在这之后,我一个人在夜里走。风吹过山林,我确实看见过一只狐。我经常看见有一只狐,从树丛中一闪而逝。这座临水的山林,的确有股森森寒气。

天渐渐热了。天又渐渐凉了。冷得厉害。

从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我住在凤凰山。在一条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没有目的地,没有起始。

这条路像架在半空。如果我停下,仿佛下边就是死神。我一刻不停地走。

山下有一个瑜伽馆。有一个女子,不知来历,说是从印度过来,但长得像中国人。她天天在那里等我,有时也上山,走过那条小径,到我屋里来。我不知道她的年龄。有时她像五十岁,有时像三十岁。有男人来时,她露出来那种羞涩浪漫如少女般的笑。那样的瞬间,她看上去顶多二十几。

那个女人,是我的师傅。她是教练。教人练瑜伽,跳舞,也去附近的寺庙给菩萨上香。她早已成为独身主义者。

她来这座城市,不为谋生,不为追求艳遇,也不为修行。只为爱。纯粹的爱。爱自己,爱生命里的一切。

我总是听不懂她的话。她称自己为莲花。她喜欢身边的人都叫她莲花。

她对我说:"你也要去爱莲花。莲花是一个女人去爱、去行动的元素和意义所在。我们被莲花环绕,为莲花而生。莲花是我们的方法、智慧、自由与爱。"

去年的那个夏天,我又去西湖。粉白的莲花在荷叶间亭亭玉立,被湖水盈盈托起。据说莲花扎根的地方,都是淤泥。一定会有淤泥。那是莲花必须的养份。没有淤泥,莲花便没有扎根的地方,不可活。

那些莲花,都不是我们心目中的那朵。我们心中的那朵莲花,它不在这个城市里。我站在湖水边,一动不动。我在想你。我在盯着一朵莲花看。

我依然没有一点你的消息。我找不到你。我也找不回自己。甚至看不见有其他什么人可以进入我的世界。

你一次一次占有我的梦。那些梦,比西湖里的莲花更密集。

一个又一个清晨,山风从窗外送进来植物的气息。空气里仿佛有你的气味。我蜷缩在床上,深深呼吸枕上余留的你的气息。

我起床,走出屋外。吸吮晨露间的清新空气。我已学会冥想。瑜伽中最高的境界就是冥想。进入冥想时,我换了一个人,它令我超脱,令我气定神闲。

忧伤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人,包括哭的时候。

花香陪伴我进入梦乡:我裸身在海边行走,海浪绵延起伏。天空不蓝,天边镶着淡淡的金边,细碎的紫色花朵在沙滩上绽放。箫声从风中传来,我迎着风,再一次为你跳起舞。我的身体已柔软无骨,像在水里畅游的鲤鱼。

我是一条鱼,你是我的渔人。但你放我回水里。我游向大海,寂寞如初生的瞬间。我要去寻找,寻找我的渔人。我游过大海,游过人群,甘愿被捕。

你在身后嘶喊,如箫断裂的声音:"抓到鲤鱼,得放!鲤鱼通神,不能杀。"我急掉头,看见水妖藏起白色的翅膀,遁入深海......

我拥有满柜子的旗袍。人人都说我天生就是穿旗袍的料。

我是一块料。

挑出一件绸缎面料的紧身旗袍穿在身上,头发梳得光滑,鞋更讲究,走动时目光柔情,腰挺直。配戴古典优雅的首饰。嘴唇胭脂抹得亮丽。一定要用香水,是莲花托人从印度带进来的那种麝香。能勾魂。在国内买不到。这就是我现在的形象。

"你是有神灵庇护的人。"虹霞见了我时,又这样说。

我知道,我的脸上一旦有了足够的色彩,心中的伤痛就会渐渐减缓。每个人都在逃避存在的恐慌。我将你和以往收藏好,成为别人无法得知的秘密。

虹霞几次上山来拜师,她被莲花的神韵所迷恋。但莲花不收她。我帮她一起求也没有用。莲花铁面无私。虹霞抬起头,蔑视一般看一眼莲花。莲花微闭着眼,像入禅坐定不动声色的尼姑。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远去了,但虹霞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还留在瑜伽馆门口,长满刺人的麦芒。

莲花教我瑜伽,舞蹈,甚至房事。

她盘腿端坐,身子挺直,双手放松搁在胸前,成莲花指状。那一刻你会觉得她的身体就像一团金灿灿的莲花,性感而诱人。她让我跟着她学。

她沐浴时喜欢用竹叶、芝麻、玫瑰花瓣、香草叶煮水沸腾,待温热适度时,脱衣入水中浸泡。浸泡时,她会让自己一次次进入冥想状态。

有很多种沐浴方式,她都喜欢。但她最喜欢的一种便是干浴,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按摩。她一边教,一边做,先用指尖梳发,从头部开始到肩,到乳房,腰,直至身体下部位置,更有一些教人目不暇接的复杂指法。

我以为这是她的一种"手淫"方式,不以为然。但她却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直至发出销魂的呼吸和呻吟。

她的人明明坐在我面前,但她的魂却已不在,好像她的灵魂已脱壳而去,飘回到神秘而遥远的另一个国度。

有一次,她告诉我,那个男人在印度。她的爱在那个男人身上。但她回不去。永远回不去。

是不是,她每次都以这样的方式回去?她不肯多说。她从不哭。她说她讨厌女人哭。但那一次,我觉得她脸上有泪光。

每次事后,她的脸上都会出现一种神定气闲的满足感,全身虚脱又充满力量,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令人感动的光辉。

她把这种"房事"仪式化了。一旦仪式化,便变得神秘起来。连我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面对赤裸的她,也不会再害羞。

我完全相信,她一直就是用这类方式自我满足性欲,并以此在灵魂上与她心爱的男人一次次重合、纠缠,从而让自己销魂蚀骨。再结合瑜伽神奇的力量,才把一个女人的青春保持得如此完美。

她说,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老的岛。她的岛在印度。太遥远,她够不到。

而我的呢?我的岛是你。你是我的岛。你就在这座临水的城里,却与我咫尺天涯,我一样够不到你。

莲花有一支独创的舞。由杨贵妃的"贵妃醉酒"改编而成,结合现代舞曲。她跳这支舞跳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莲花在印度,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个男人把她当杨贵妃那样来宠。世事变迁,男人靠不住,他又回到妻子身边去。

莲花从小是个京戏迷,所以也会来几段京腔,舞上几段。在偶然的一次派对上,她即兴来了一段"贵妃醉酒"。不想被"唐明皇"撞上,两人一见钟情,难分难舍。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在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在水面朝,

长空雁,

雁儿飞,雁儿飞,

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歌词未改。曲调、舞步都经她一改再改,终于自成一派,成了独创的舞蹈。这支舞已被她跳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每一个手势,每一次转身,每一个回眸,都已揉进女人的痴、醉、怨、怒、恨和绝然的痛。

我跟着她一次一次地跳。我在舞蹈中遍寻你的音容笑貌。却融不进那份伤痛里去,达不到她的那种境界。

莲花说,你跳得不到位,是因为你心里不够怨,不够恨。

是的,我没有怨你。虽然我也有嫦娥般的寂寞,有杨贵妃一样的痴情,但我不怨你,更不会有恨。

山林里奄奄地冷了。我从窗外望出去,松柏依然傲立,竹子在风中舞,绿意更重了。偶尔有雾气。是想要飞雪的天气。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终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

李逢春打来电话,说会馆晚上开圣诞派对,会有一场假面舞会。费百强会在舞会上出现。李逢春胜券在握,有点兴奋莫名,又有点紧张激动。像是要去赴一场非赢不可的赌局。他说,你已蜕化成蝶,不,你已经是一只凤凰。该是你展翅飞翔的时候了。

李逢春把我安排在凤凰山,租住在旧皇宫遗址边上的小洋楼里,是不是让我沾点皇气和山林间的灵气,好教我早日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