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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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说,费百强是北方男人,老家在青岛,在杭州呆了三十年。他妻子是杭州人,儿子刚送去美国留学。他妻子最近也出了国。

他又说,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打进费氏去。他要报复!哪怕倾家荡产!他说他要报复!

他很凶猛地吸进一口烟,把烟的最后一小段身体,重重地掐进烟缸里,旋转一下,灭掉。

一支细弱的青烟在车内袅袅升起。他打开天窗。在车内徘徊升腾的青烟迅速被窗外的冷风吸走。他再一次点燃一支撕掉过滤嘴的烟。烟雾飘渺。

他说,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意外,他可以拿命去爱她。他们都从偏僻的农村里走出来,在这个城市里相遇,相爱,结婚。然而,有一天,那个女人却突然提出来要跟他离。她爱上了别人。

那一次,他妻子带着一个男人找上门来。那男人打开一只鼓鼓的拉链包,将一沓沓钞票慢慢地抽出来,每抽出一沓便在他眼前晃一下,然后放在茶几上。

那时候,他承建的一个住宅楼,房产商定价太高、地势又偏,卖不出去,房产公司一下子资金回拢不了。他投下去的资金也便迟迟收不回来,一直拖着。那段日子,他被一大批材料商和分包工头催着要账。而他又不能跟房产公司去闹,关系搞僵了,意味着切断一条财路。

他说,那段日子,他真的被逼成了一只夹心饼干。他太需要钱。但他更需要爱。当那个男人把一沓沓钞票用来同情他、拯救他时,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侮辱。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被一撕到底。他忽地站起身,但他只立在原地,克制住,没有咆哮。走出去?更不堪。这本是他的家,他凭什么出去?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当场签了离婚协议书。把茶几上的钞票统统摔出门外去。

他说那个男人叫刘古,是新世纪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自己承包工程做,赚了很多钱。最近他又瞄准了费氏,费氏正欲吃进钱塘江边一块地,六十万平方米,想开发出来筹建一个杭州最高档的公寓楼。总造价近十个亿。

"这是一次最好的报复机会。"他说,"哪怕倾尽所有,赔上一条命,我也要打进费氏去,我要打败刘古,让刘古死无葬身之地!"

我倒抽一口冷气,看着这个会拿命去爱的男人,我相信他同样也可以拿命去恨。这份背叛爱情的恨,在他身上已转化成一股势不可当的力量。

他将半截燃烧着的烟身,再一次摁在烟缸里,狠狠旋转一下,烟身在他手下立即粉身碎骨,香销玉殒。

他紧闭起嘴,不再说半句话,脸上仿佛有泪。他专心致志地握着方向盘开车。车载音响被打开。

是张学友的《忘记你我做不到》--

"有爱就有恨,或多或少,

有幸福就有烦恼,除非你都不要。

没有你,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说再见太潦草,看你头也不回地走掉,心里像火烧。"

......

明明是一首情歌,却被唱得撕心裂肺,咬牙切齿。像一个男人在呐喊。

我静静听着,莫明地,又想起父亲忧伤的脸,想起父亲对我说过的话:"你一定要有出息!要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记得父亲当时说这句话的声音不重,但却像是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带着一股狠劲。

车子的速度在加快,不断在路面上起伏,有一种情绪在我心里汹涌起来。我闭上眼睛,另一种声音从我心里冉冉升起,就像有手指很轻地在拨弄我的心一样。这种有旋律的声音,就是七年前你为我吹响的箫声。

浓黑的海面上,有月光洒下的碎银,海浪起伏,轻揉我们一丝不挂的身体。我们之间没有丝毫名和利、没有任何仇与恨。但你离开我。从此消失。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已是一个孤儿。

李逢春将车子停在一幢大楼前面,他说了一声"到了。"转过头,沉而静地看我着我,眼睛有些红,布满血丝。

他忽然伸长胳膊,紧紧抱我一下。这样的拥抱,让我觉得我们俩个是并肩作战的战士。又感觉自己像忽然被人施了魔法,内心里注满了一种力量,在不断翻腾纠结,像准备启航的船,升起了帆,有着破浪的气势。

费氏分公司的铁大门内外,站着两排长长的花篮,彩带在风中乱舞。正门中间铺着一条厚厚的红地毯,引领客人走上去。红地毯两旁是乐队。长长的金喇叭齐刷刷长在他们嘴里,所有的嘴都胖成鼓足气的金鱼,每一个都在卖力地吹。

我走进去。院子大得像操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烫金的牌子上面罩着两条长长的红绸缎。随风飘扬着,像旗帜。

红绸缎下面空出一块地,六位礼仪小姐一字排开,微笑着立在那儿。还没等我定神,费百强已从人群中挤出身,他昂首阔步地朝我走过来。他看上去气度不凡,充满魅力,浑身洋溢着一股喜气。

他跟我握了握手,说他看到我很开心。他把我介绍给他身边的人。又把别人一一介绍给我:高副市长、金局长、林局长、周局长、陈副局长、方厅长、沈董事长、应主任、何主任、李主任......,大大小小的领导和佳宾实在太多,我已眼花缭乱。这些人,我从没见过。人太多,我记也记不住。

他又拉着我去认识一个人,他笑着说,"这个人你肯定认识。"

我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我认识的人?

原来,他就是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我当然认识。他天天在电视里。每次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就能看见他,听他雄厚好听的声音。

现在这个熟悉的人,他就站在我面前,熟悉的声音在向我问候,但我已听不见。我的脑子嗡嗡响着,已不太会听我指挥。我甚至记不起来,当时我说过什么。

费百强居然把这位中央电视台的红牌主持人也给请了来!我有点轻微的失态。好像世界突然在我眼前抖了一下,我还未从惊吓中冷静下来。

剪彩仪式开始。

主持人跟礼仪小姐站在一起,手握金话筒,报出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邀请他们上去剪彩。

每报一次名字,就会有一阵掌起响起,久久不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主持人叫到,又被费百强拉上去,跟他们站在一起。我的手心里已被费百强塞进来一把剪刀。费百强当时对我说过什么,主持人又在说些什么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头晕乎乎的,有些茫然的感觉。一大群记者围上来,闪光灯不停地闪.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排场。不,这样的场面,我在电视上见过。但我从未亲历过。而那一刻,我却站在其间,以一个佳宾的身份。

礼仪小姐捧着长长的红布条,红布条上结着一朵朵大红花。我握紧剪刀,学着他们的样,轻轻捧起一朵,一刀剪断,红布条软下去,半躺在地上,像女人柔软的无骨的身体。

掌声,欢呼声,夜空中升起漂亮的焰火。簇簇团团的流星雨,在天空中呼啸着闪亮,像天国里奇异的花瓣花蕊,又像会流动的碎金,向这座城市坠落下来,向我们头上抛撒下来。满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轰响。

剪彩结束。主持人请费百强上前致结束语。费百强从容自如地走上去路,他的措词激情昂扬、踌躇满志。

在最后特别感谢到场佳宾名单里,他居然又点到了我的名字。他故意当众抬举我!一股暖流瞬息间将我击中,心里有令人摇晃的微醉的感觉。

晚宴安排在费氏分公司隔壁的一家大酒店里。酒店有个奇怪的名字,叫"贵妃醉"。进酒店之前,佳宾人人都有一个红包。

我的那个红包,是费百强亲手塞给我的。他让我拿好,说这是劳务费,也是他的一点小心意。我从没收过红包。脸微微地烫,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费氏包下了一个大厅,大厅中央摆满十几桌酒。四面的墙都是红色,柱子被漆成了金粉,看上去金碧辉煌,奢华过份。

红色、金色太多,坐在其中感觉有点微微的目眩。大厅里有一个舞台,一只挂壁式液晶屏幕贴在墙上,屏幕上凌乱地放着些古装戏的曲目。

费百强说,等客人都入席,正式开始喝酒时,会有"贵妃"来跳舞。客人也可点自己喜欢的曲目来听。

在这场宴会上,除了费百强,我不认识任何人。我是他的客人,他的朋友,自然坐在他身边。和我们同桌的,还有高副市长和金局长以及费氏分公司的一些管理人员。

酒菜已上来。费百强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酒瓶,说今天大伙高兴,为了表示他的感谢之意,他要亲自为各位倒一次酒。

大家寒喧着,客气着,轮到我时,费百强晃了一下红酒瓶,笑着问我,这是"毒药",你敢喝吗?

一桌子的人都笑起来,说费董事长真是幽默。我在一片笑声中接住他的目光。只有我才能领会他说那个"毒药"的真正含义。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似乎我们俩离得很近,是一伙的,有一份心照不宣的隐秘快乐。

所有人的酒杯碰撞在一起,把第一杯酒干完。第二杯酒开始的时候,费百强先敬高副市长,他也让我一起站起来敬一下,并向高副市长再次介绍我说,"凌落是我的好朋友。"

高副市长的脸上有点抑制不住的喜色,他的酒杯重重地撞在我的杯腰上,哈哈一笑,"费董事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随即响起一片恭维声。都夸高副市长人好,是个讲义气的人。

费百强一个接一个轮流敬下去。

服务生端上来一大盆红红的螃蟹。有人说,这阳澄湖大闸蟹,是这家酒店的招牌菜,正宗,味美,来这里的人几乎都冲这道菜来。

一人一只分下去。

我的那只大闸蟹,费百强帮我剥好了,放在我的碟子里。他的殷勤一点也不让人尴尬,自然亲切,就像一个大哥坐在身边,又显出他的绅士风度,令人心生感动。

一桌子的人都在吃大闸蟹,他们围着大闸蟹说开去:

"这么正宗的大闸蟹,自己去菜场上很难买得到。"

"这大闸蟹在菜场上卖,也就几十块钱一只,但在这家酒店里,却要卖六百块钱一只呀!"

"东西实在是两样的,菜场里的买不到这么正宗的!"

"同样是蟹,阳澄湖里养出来的,就是好吃!"

"这阳澄湖大闸蟹好吃,也要做法得当。蟹要隔水蒸,而且蒸时要翻身,最好抹上一层食用油,那样蒸熟了,光泽会更亮、更红、更诱人。"

......

我静静听着,螃蟹从小吃到大,为什么家乡的螃蟹都是张牙舞爪,往水里一扔,猛火一烧便可吃。而阳澄湖大闸蟹却被五花大绑,还一个个地贴上了标签。是因为它们出自阳澄湖,已是名牌之身?就连蒸煮的过程也得繁复一些?慢慢地守候,慢慢地煎熬,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一群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阳澄湖大闸蟹这个话题。费百强握着酒杯站起身,说要去向各桌敬一圈。

临走时,他特意交待:"凌落你替我招呼一下,多敬敬高市长和金局长。"

我点头,有点受宠若惊。在这一大桌人当中,他居然把我当自己人,让我替他多敬客人。

我站起来,举起酒杯敬高副市长。高副市长呵呵一笑,看着我说,"这次应该我敬你,该我敬你。"

在我们举杯相碰的时候,金局长恭维了一句:"何小姐身上的旗袍真漂亮!"

高副市长一饮而尽,盯着金局长的脸一字一板地说:"是何小姐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所以旗袍穿她身上才会这么好看。"

"那是,那是。"金局长立即应道。

还没等我倒酒,金局长已站起身来敬我。他重复着高副市长的话,再一次笑着恭维,并附带恭维着高副市长的不凡的眼光。

几杯酒敬下来,我的脸有点烫。幸好费百强回来了。他笑呵呵地问我有没敬过客人酒。高市长和金局长连声说,"敬过了,敬过了。"

费百强呵呵笑着,又一次向大家举杯,说:"凌落是我的好朋友。"

他这样强调了又强调,听来像是在宣布。那一刻,我不否认我的心里有暖意,有一种被人宠着的美好感觉。

高副市长突然把话题一转,向费百强问起费氏的情况。

费说,"别的都很顺,就是钱塘江边那块地,去年就以为能够定下来的事,但至今一直悬而未决。本来这个分公司成立,大半也就是为了那块地,但现在,也不知什么原因,批文就是下不来。"费说得轻描淡写,点到为止。

他说,"高市长我敬你。"两个人又把一杯酒喝完。

高副市长略微停顿,端着酒杯和金局长碰一下,轻声问金局长:"你们土地局又是怎么表态,你们当初是以公开拍卖的形式,还是多家竞标的形式来定的?"

金局长说,"是多家竞标的,原则上以最高价中标,但也要综合考虑投标单位的实力。"

高副市长又说,"凭费氏的实力应该没问题吧,是不是报价太低了?"

费百强笑而不答。

金局长有点支吾,说,"是市里出了点小问题,还得商议商议。"

"市里?有这种事?"高副市长又紧跟一句,一副局外人的态度。

费百强又起身敬了一圈酒。桌上有人夸他的酒量。我也惊讶于他的酒量,喝下那么多杯酒,居然脸都不红一下。

费百强颇自豪地说,"北方男人没别的什么,就有酒量!"

金局长说,"费总的胆量肯定要比酒量更高!"

"哪里哪里,我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男人在酒桌上,总会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我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始终觉得,他们的话一定跟那块地有关。

"杨贵妃"已出场。是古装戏里的装扮,眼睛让胭脂涂得血红,戴着妃子帽,厚重的戏装拖着地,珠光鳞片从上到下镶满一身。

前奏响起,"杨贵妃"在台上一颦一嗔,顾盼生辉,贵妃酒未醉,歌未唱,先已讨得满场喝彩。冗长的头场过后,才慢慢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