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远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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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并没把钱装进手袋,而是把裙子一撩,迅速地揣进了大腿的部位。动作之快,根本看不出她是把钱放在哪里的。随后,她给我做了个飞吻,走了......

我回家的时候,并不晚,陶花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我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

可她却对我说了。她走到我身边,轻声道:

"华哥,你实在是一个自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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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花说完那句话,就关掉电视,回了自己的屋子。陶花关门时把一朵讥讽的冷笑留在了客厅里。那朵笑像黑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又像蜘蛛一样织着网,我甚至听到了网线穿梭来往的沙沙声响,感触到了那肥肥的黑肚皮从我脸上爬过的粘稠滋味。我站在客厅中央,情不由衷地挥了挥手,又使劲抹了两把紧绷绷的面皮,卫生间也不进,就钻入了自己的卧室。

我通夜未眠,陶花的话像干旱地带的蝗虫,带着毁灭的欲望铺天盖地向我逼来。事情已经确定无疑,我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麻醉自己,欺骗自己。我正处在一个可怕的包围圈里。由三个女人组成的包围圈。三人为众,我四面楚歌。

在这个信仰普遍倾圮的城市里,我没有随众人倒进阴沟,与蚯蚓和蛆虫一起滚动,而是固执地站在断垣残壁之上,坚守着母亲的善良父亲的冷酷所付予我的操守。我有一份自己的事业,这事业说不上明确,更难称高尚,可它是在社会秩序范围之内的,当然就不能说是卑鄙。我的目的是跟老板一起赚钱,我赚钱的手段是凭借自己流浪多年积累的人生经验,还凭借自己会写变形汉字的手。对草菁,我的妻子,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而且我爱她,是她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是她给了我安宁的心态,她对我有大恩大德,我不能不爱她。因为爱她,所以我尊重她,没有邀请,我决不单独进她的书房,从不过问她写了些什么文章,出版了些什么小说,我知道从事文字工作的人都有一种隐秘的心态,一方面想把自己的思想公之于众,成为全世界都奉行的真理,一方面又披着坚硬的外壳,严密地提防着身边的人走进他们的内心。我父亲就是这样的,虽然我母亲从不过问他的事情,但是,他却经常莫名其妙地盯着母亲看,探究她是否发现了他那些根本就不成其为秘密的秘密。

我几乎没有一件事情不是先为别人着想,到头来却变成了自私的男人,卑鄙的伪君子?

都是小羊开了头!

我多么想埋葬那些过去,我跟小羊的过去,但这时候,往事又来叩门了--

在西安的那片陌生的树林里,当小羊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我在想,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呢。远处大街上传来叫卖声:"甜咝咝的香喷喷的热--糍粑--"这是一个老太婆的声音,缈远,苍茫,神奇地将一座闹市化成了荒原,我想象得出她推着轱辘车,布满皱纹的脸颊蒙着尘土,稀疏花白的眉毛挂着疲惫,一路的叫,一路的喊,并以这叫卖声感应着自己的存在。

老太婆的叫卖声中在我面前展示了一片博大的世界。几分钟之后,我仿佛抛弃了所有的痛苦。去吧,去跟你的新欢幽会吧,我并不在乎!我有我的生活,这生活浸染了辛酸悲苦,因而像鲜血一般真实。我生来就是被人抛弃的,生来就是独行侠,在茫茫大漠里,尽管我可能被渴死,被累死,但我看到了那些与人类绝缘的孤独的生物,看到了与蓝天一样广远的沙丘,我会因为发现了眼泪一样的水源而欣喜若狂,会因为发现了巴掌大的绿洲而长跪于地,感谢上苍......我就为这些而呼吸,而充实,而玩味着鲜活的生命。

可是,当我回到现实之中,带着毒液的针芒就扎向我的心脏。小羊的那两挂耳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是另一个男人送她的,这个男人使她变坏了,教她抽烟,还让她成了他的女人。小羊为他而打扮,她的头发纹丝不乱,贴着透亮的耳根向后绾起,成熟女人的风韵缕缕渗出,头发里那一股质感柔嫩的香味,与她的体香化合,形成朦胧的性的诱惑。还有她的嘴唇,天啦,我现在才想起她的嘴唇!她是否搽口红了?我吻了她,却不知道她是否搽了口红。此时,我在嘴唇上抹了一把,凑近鸟一样歇在树叶中的灯泡察看。她搽了,是乌膏,一种性感的催化剂!我坐下来,双手抱住头,残忍地回味着她从公寓里出来发现是我而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时那失望的模样,且从头至尾把她写给我的信背诵了一遍。我想象着她此时正跟那个该死的男人手挽着手,走进豪华的酒吧......小羊一定紧紧地偎依着他,还把一些香脆可口的小玩意送到他的唇边。她已经忘记了在一片古老的树林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千里迢迢从南方赶来,为的是把她要回去;她不屑于设身处地地去想想这个人的痛苦。而那个男人,他挽着我恋人的手,一边跟他的熟人打招呼,一边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俨然小羊就是他的!

我再也无法想下去了,像荒原狼一样向着天空中苍黄的圆月嗥叫:"沙小羊--沙小羊--沙小羊--"

回答我的是晚起的风声。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片树林,来到大街上踟踌着。我勾腰驼背,眼睛却注视着每一个行人。那些陌生的脸孔,就像西安的石板街一样,对我毫无情意。我的腰和腿都快断了,但我一刻也不停息地向前迈步,一走到茶楼、酒吧或者俱乐部门前,我的眼里就发射出锐利的匕首,刺伤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是的,我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敌意。

黎明快来的时候,我在街上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大街早已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北方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我的身上,使我浑身像针扎一般发痒。

我肚子痛得相当厉害,肠子像绞成了一团。我知道是饿了,但不想吃东西。

经过漫长的寻觅,我又找回了小羊住的公寓。我没有到前楼,而是站在楼的背后,双眼迷茫地望了一会儿,就到火车站去了。

我还是回到了广东,向老板说,我父亲得了重病,情况相当危急,因此不辞而别。老板原谅了我,再次把我收留了。

我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是我的那些伙计们说的,其实,我尽着最大的努力,我把痛苦掩盖起来,不让他们看出我失了恋,只有到了晚上,当我独处的时候,才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些能把人彻底腐烂的苦汁。

两个月之后,我突然收到一封电报--

你还要我吗?

我一看发报的地址,竟是州城。

电报上短短的几个字,给予我的信息丰富得决不亚于任何一部典籍。难道她被抛弃了?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就像小羊扔我一样,毫不怜惜地扔掉了她?......

经过分析,我认为这是可能的,不然,她怎么回到州城,而且还给我发来电报?她跟父母绝决的时间,比我还早,即便家里出了事,她也不会得知信息,知道了也不一定回去。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我把电报放到一边,长久的痛苦猛然间消去大半。她终于遭到了报应!

这两个月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对我而言,每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无穷无尽的拖延和折磨,我变成了一块活动着的腐肉,任随时间的蛆虫把我蚀空。每天下班之后,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狂风暴雨,我都站到租房附近的一座小桥上去。小羊在的时候,我们常常站在上面望穿桥而过的河水。我甚至还跑到我撞倒了别人自行车的那个商场外面,仔仔细细地察看那辆车是否又停放在那里。我独自一人模拟着跟小羊的对话,模拟着她的表情,她的笑,她的哭......而她呢,住在高档公寓里,珠环翠绕,香风阵阵,出入于我想也不敢想的豪华场所,当被人玩腻了,被人扔掉之后,轻轻松松地发一纸电报来,就以为我会收留她?

我没有回话。

只不过十多天时间,我的身体明显长好了。当伙计们向我指出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再次有了尖锐的痛感。

小羊她......好吗?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快乐,我的身体根本就没有理由长好。

小羊的处境使我揪心。我决定立即去州城。

这一次,我显得很从容,也作好了此一去再不回头的打算,因此,我中规中矩地向老板提出了辞呈。老板设法说服我留下,可愈是这样,我去意愈炽,老板给我多发了一月薪水,我全用来请老板跟伙计们吃了一顿饭,打点行装上路了。

我本来想去看看大海,可又忘记了。我好几次与大海擦肩而过,即使走到大海身边,也只有在离开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她来。这几乎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不可能有大海一样浩荡奔腾的气势和横无际涯的远景。

我没想到小羊的父母家这么漂亮,一个幽静的小院落,外面竹木环绕,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苍翠得就像一汪未被人发现的处女湖。我走到院门边,院门是双扇,没关死,轻轻一推就开了。院里有一个小小的石坝,不见一个人影。我正要张口喊人,旁边一扇门猛地打开,在我没看清是人是狗的时候,就缠住了我的脖子。

小羊比先前更瘦了,但似乎也更加漂亮。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耳朵,耳环是没戴了,却留下了两个小孔。

我向她笑了笑,笑得一定很惨淡或者冷漠,因为她噘起了嘴唇,不高兴地嘟咙道:"几个月不见面了,连抱都不抱人家一下!"

我向院落里扫了一眼。

她一面取下我背上的行囊,一面快活地说:"傻瓜,家里就只我一个人!"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屋子。

这是她的闺房,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画报,倒没有一个男明星,大部分是插花,有少量的好莱坞女星照。她显然正在睡觉,薄薄的被子像一条偷懒的蛇摊在床上,仿佛还有丝丝缕缕的体香溢出。

我从没到过她家,环境的陌生使我加深了对小羊的陌生。

小羊是否感觉到了?我不知道。但我有意让她明白:而今的华强,已经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我没有义务承受她毫无道理的撒横,没有义务听她哭,对她亲热的表示,我也同样没有义务作出回应。

她说你怎么啦?看上去像一块石头。

我变得更加冷漠,她让我坐,我也置之不理,带着嘲讽的笑意扫神着她的闺房。

她把快乐收缩了,但并没让它从身体里退出,而是蓄在眼眶里。我痛恨她的快乐,瞧不起她的快乐。

"我马上就走,"我说。

她眼睛里的快乐化成了一滴伤心的泪水。

"为什么?"

"我不想呆在这里。"

"那你何必来?我发了电报十多天你不来,现在为什么来?"

这真是难于回答!我灵魂里的声音在呐喊:"因为我爱你!"可是我说的是:"我想来看看......一夜富贵的沙太太是怎样生活的。"

小羊双脚一收,猛地站直了,脸色惨白。

这时候,我的快乐才生长起来,带着腥味。

"你走吧,"她轻轻地说,"你走。"

我还没把她刺痛,至少刺得不深,因此不想走。

"沙太太怎么从西安回来了?是不是来看一眼父母,你们俩就去美国定居啦?"

小羊浑身发抖。我看得出来,那不是愤怒,而是悲伤,甚至是超乎悲伤之上的绝望。

但是,我并不想就止罢休,小羊曾给予我那么深的伤害,现在,我要让那刀刃卷过来,和着我的血腥,以同样的强度刺进她的肉体。

"沙太太,"我阴阳怪气地说--说真的,我厌恶自己的这种腔调--"你把你的那位带回来没有?你们该不是诱我上钩,然后置我于死地吧?"

小羊的脸色变得铁青,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可怕,提起行囊,走出门去。我步履踉跄,两股颤颤。我自己受伤的深度,与小羊是对等的,甚至还要厉害。

刚走到院子中央,我听到小羊的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

我把包裹一扔,三两步就跨进了屋子。

小羊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我掐她的人中,扼她的虎口,为她做人工呼吸......她醒了过来。

当她睁开眼睛的一瞬,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把她扶起来。她艰难地举起手为我擦脸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小羊的泪水也流了出来。

我猛地将她抱住,紧紧地,生怕她被一阵突起的风刮走。

"小羊,我的小羊......你是我的......"

"是的,我是你的......"

不久,她的父母回来了。

奇怪的是,她父母对我的到来格外惊喜,一口一个华强,到了晚上,她母亲甚至把我叫"强"。同时我也发现,小羊家跟我家里的情形极其相似,就是说,她父亲性情暴戾,而且喜欢喝酒,他坐下来跟我谈话的时候,面前没一点下酒菜,可他抱着一个公斤装的白酒瓶直往喉咙里灌。小羊的母亲说:"他用一颗葵花仔也可以喝半斤酒。"她母亲话不多,脸不见老,头发却已花白,丈夫动不动就对她喝斥,她从不还嘴。

我在小羊家住了下来。我们俩绝口不提我去西安看她的那个夜晚。我们就像两个快要结婚的人,在她的亲戚和熟人朋友间到处走动,有时还有她父亲陪同,他们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那口气俨然我就是他们的女婿了。我喜欢这两个老人,包括小羊的父亲,他虽然性情暴戾,却不像我父亲那么乖张,更不像我父亲那么无聊。

如果不是因为小羊收到了那份电报,我真不知要在她家里消磨多少时光。

那份电报是从西安发来的:

请速来,有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