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没开口的时候,小羊又抢着说:"关键是,你根本就无法阻挡这种潮流!我从来没听说过谁可以阻挡潮流。水是往前流的,前面是低处。低处总比高处具有更大的力量和诱惑。这就是人类发展的轨迹:归宿只在更低处。"
我不愿承认她揭示了一种真理,但是我无话可说。
"上一次,"小羊压低声音道,"你让那个饲养老鼠的家伙展示鼠咬死猫的场面,使我很不愉快......你不知道,鼠咬死猫是一个寓言,就像人们将来会去学老鼠结婚的礼仪一样,是一个寓言......我没想到你的趣味庸俗到那种地步,也不相信你的理解力下降得那么厉害。"
小羊的话深深刺痛了我。"这么说来,人就无所作为了?"
"也不是,"小羊淡淡地说,"追求快乐吧。"
又是"追求快乐"!
小羊见我情绪低落,体贴地说:"回去吧。"
小羊并没有订房间。她在我屋子里一直坐到天黑,既不说回家,也不说去订房间的事,让我暗暗着急。
"晚上......你打算怎么办?"我谨慎地问道。
"他会来接我的。"
"他?你丈夫?"
小羊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怒火在我胸膛里燃烧,"你不是说他不知道吗?"
"这有什么呢?"小羊吃惊地说,"他不知道我也要告诉他啊,难道你出来没告诉你妻子?"
我像遭了雷击。
"好吧,"她快活地说,"如果你不愿意他来接我,我就留下来。"
"不,你走!"我愤怒地吼叫道。
小羊慢悠悠地提起手袋,走到门边,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28
第二天,小羊很早就来了。我多么不愿意再与她见面,如果我有去处,就不会和她见面,可是我没有去处。
那时候,我还在床上。床上是我唯一的去处。我为小羊开了门,再一次缩回到床上去。
"还没吃早饭吧?"小羊问我。
通过一夜的反省,我虽然不愿意见她,可我也认为没必要跟她生气。其实,我的生活并没什么改变,小羊所描述的绝对困境,早已包围了我,我不应该跟任何人生气。
"没有,"我说,"不想吃。"
小羊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她提着早点走了进来。
我起来洗漱的时候,小羊钻进了被窝。
我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心里想的却是小羊的男人。她跟她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实在让我困惑。
吃罢饭,小羊说:"今天去哪里?"
"哪里也不想去。"
"那就上床吧。"她往里挪了挪,为我腾出位置。
我发现,她的身体一点也不干瘪,而是显得异常的圆润。
"你的那件咖啡色西装怎么没穿来?"事后,她就这样问我。
"你喜欢我穿那件西装吗?"我的声音明显是捏着嗓子挤出来的。
"我觉得你穿上他像个绅士,"小羊含讥带讽地说。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绅士。"
"你太武断了吧,"小羊说,"有些人,直说了吧,就是我的丈夫,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可以称得上绅士的男人。"
小羊说这话时,握住我的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女人。
突然间,我对那个家伙产生了无限的同情。
"我不知道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我带着恶狠狠的语调说,"如果因为你丈夫允许你出来跟我鬼混,就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那么我要说,他只能算一个王八绅士。"
小羊哈哈大笑。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一直笑不个不停,使我不得不密切注视着门外的动静,生怕服务员走进来。
可是,当我恨恨地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脸上横溢着泪水。这泪水不是笑出来的,而是极度的悲伤引领出来的。
"其实,你应该认识我的丈夫,"小羊把泪水擦去之后说,"我不是让你跟他见面,而是说,你应该了解他。"
29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小羊的丈夫就是西安的那个男人。
那一次,我把小羊送到西安火车站,她脱离我的视线之后,立即搭乘一辆出租车,直奔她的目的地,也就是那个男人居住的地方。
男人的床上很凌乱,但从他饱满的精神看得出来,他早已经起床。桌上放一部进口录音机,且打开了插磁带的窗门。他大概正准备试唱。
小羊的到来使他又惊又喜。
"你不是说有'新事'吗?"小羊问。
"其实,也没有事,"男人垂下头说,"只是想见你。"
小羊勃然大怒,站起来要走。
男人一把拉住她,求她留下来。
"我的男朋友还在车站等着我呢,"小羊冷冷地说。
"你怎么能把他带来,为什么把他带来?你不是说不再爱他了吗?"
小羊颓丧极了。这时候,她说不清还爱不爱华强,更说不清华强还算不算她的男朋友。
她在床上坐下,男人顺理成章地享受着她的身体。
小羊哭了,一边承受着男人的抚爱,一边在想:那个名叫华强的可怜的男人,大概已经登上另一辆火车了。
她留在西安,留在那个男人的身边,跟他一起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男人社交的圈子既宽广又狭窄,除了舞厅还是舞厅,这是他的事业所在,是他的梦想起步和终结的地方。男人仿佛与这里所有的人都熟悉,常常把那些衣着时髦雍容华贵的妇人无私地介绍给小羊。他不知道,小羊虽然向往这些妇人的生活方式,但她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小羊无法理解她们的感情,她们也不可能在亲切的冷漠之外还能对小羊发生什么兴趣。这完全是重复以前的生活,也就是小羊初到西安并与男人结识之后的生活。那一次,小羊被那个追求快乐的男人掏空了自己的心灵,于是她逃走了,逃回了州城。可是,"快乐"毕竟跟性有一样的特质,时时沉溺其中,会感到疲惫,比痛苦给予的疲惫强过十倍,但是,时隔三日五日,它又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招引你,并让使想尽各种办法向它靠近。小羊逃回州城不久,就陷入了被招引的漩涡之中,因此,她见到那个名叫华强的"有野心"的男人之后,是多么厌恶!她热情地回味着与西安的那个男人相处的所有细节,觉得华强是那么卑琐,那么单调,而西安的那个男人,浑身则充满了香气,尽管让她头晕,可醉人的滋味,毕竟让人为之神往。
作为男人,也就是西安的那个男人,而今是小羊的丈夫,他之所以对小羊恋恋不忘,是因为他从小羊的身上发现了一种忸怩的乐趣。小羊完全不同于他那个圈子里的女人,小羊跟一个质朴的男人相处已久,没有放荡的秉赋,也缺乏这方面的训练。在西安的那个男人面前,她显得相当笨拙。她不知道,恰恰是这种笨拙,使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扮演胜利者的角色。
他太小看小羊了。
小羊不能忘记华强,不能忘记州城,不能忘记一辈子生活在州城的父母和姐姐,她终日以泪洗面,两个月之后,决定打道回府。
她之所以做出这一决定,是因为她牢牢地控制了局面。在两个月的纠缠之中,男人最终败给了她。--
这些日子,她不得不再次回忆她是怎样跟男人上床的。她独自到了西安,分文不名,寂寞无依,对华强的爱和恨紧紧纠缠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绝境的加深,小羊对华强的恨加剧了。女人恨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是她最亲近的人,事情就麻烦了。
她会去找别的男人睡觉。
小羊就这么做了。她进了舞厅。那里的舞厅与大多数地方的舞厅一样,女人进去是不收钱的。这当中包含着不平等的因素,一种屈辱的因素,可女人不这么看,她们心安理得地走了进去,等待着男人的挑选。
小羊走进那家舞厅,由于她特殊的美丽(她柔媚的风韵,让北方女子为之侧目),很快吸引了一大批男人,他们来邀请小羊跳舞,可小羊全都拒绝了。
男人都认为她太高傲,而且承认她有这样的资本,因此就变得自卑起来,不敢来邀请她。小羊进舞厅,并不是来满足性别的确证和身体骚动的调和,而是来对爱进行报复的。她的心里,装着一个可恶透顶的敌人:爱情!她不满足于被男人紧紧地搂住,在舞池里转上一圈,她需要更加强有力的武器来杀灭心灵之中的细菌。
小羊哭了,伤伤心心地哭。
她之所以哭,是因为爱情的细菌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不仅仅是她灵魂的需要,而且构成她生活的习惯。她的泪水是对这枚细菌的祭奠,同时也是对未来的预感。
早已有人注意了她。就是那个唱歌的男人。
当话筒交给一个女歌手的时候,他走到了小羊的身边。
"伤心总是难免的,"当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后,说。
这一句他早就想好的现成的台词,让小羊产生了巨大的共鸣。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在那个男人的周围,只有笑声,没有哭泣,可作为一个歌手,他分明知道,哭泣总是比笑声更接近本质。真正高贵的人不可能成天乐呵呵的。
于是他感动了,对小羊说了许多温柔体贴的话语。
小羊明白终于找到一把锋利的匕首,于是她擦干了泪水,跟男人跳舞了。
之后,她就跟男人走了。
华强去西安的那所高级公寓找她的那个夜晚,她把华强鄙夷到了极点。
她觉得自己胜利了,因为她一刀捅进了那枚细菌的心脏。
可是她错了,那枚细菌是水蛭变的,剁碎一只,会变出千万只。
她的血很快就被吸空了。
她宁愿被杀死,也不想憔悴而死。她回到了州城。
她有把握华强会去找她。
华强果然去了。
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杀灭那枚细菌最锋利的匕首,再不是西安的那个男人,而是华强本身。
她的目的达到了,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带着对快乐的向往,再去西安。
生活总是重复的,不会给你更多的新鲜东西。但小羊不满足于此,她需要改变。
当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她毅然作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勾引西安的那个男人爱她。这是生活的再一次重复,小羊认识到了,可她无力左右。
她是可怜的,因为无论她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没有杀死水蛭变成的爱情的细菌。她浑身已充满了毒素,必须以毒攻毒,接收这枚细菌的滋养。
西安的那个男人更可怜,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枚细菌。
他所追求的快乐始终泛着明亮的空虚的色调,他需要一个凝聚灰尘的核,只有这个核的存在,才能把云彩化为雨水,浇灌他,使他不至于渴死。
与他所熟悉的社交圈里的女人相比,小羊远没有她们的流动性,因此,她可以充当这个特殊的物质,能够化云为雨的物质。
于是,他爱上了她。
这时候,小羊再一次作出果断的决定:回到州城。
回到州城之后,她一点也不烦躁,而是显得心平气和,因为她知道西安的那个男人会来找她。
西安的那个男人就像当年的华强一样,听从了小羊内心的召唤。
他没有去见小羊的父母,自始至终没有去见过。他在州城落脚,跟小羊一起,从这个舞厅出来,又走进另一家舞厅。但是,他歌声里的秦腔味太足,州城的人不喜欢。其实,我觉得他的歌声中正平和,极少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州城人的口味太精细,多放了一颗盐,也会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掺水调和一下,如果调和不了,就宁愿把这盘菜倒进馊水桶。
那个男人就是被倒掉的一盘菜。
小羊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个男人是独脚动物,他跟华强一样,也有野心,事业的野心。与华强不同的是,华强的野心是满足他自尊心的旅程,而这个男人,是真心实意热爱他的事业!他比华强崇高,比华强悲壮,可也比华强惨烈。华强的独腿被打断了,他可以再伸出一条腿,后来伸出的这条腿,才是他身体上长出来的,前面的那条是木腿;可这个男人,只有这一条脚,这条脚断了,他就成了残疾人。
他的苦闷是可想而知的。
为麻醉自己,他开了酒吧,后来又开了服装店。他有的是钱,花出去几十万不算什么大事。可这个比华强还要死心眼的男人,钱不能帮助他走路。他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小羊的爱情。
在这一点上,陶花概括得多么精确!她说小羊是那种只开一次爱情花的女人。她说得对。小羊的爱情早已给了华强,就不能再给那个男人。
当他跟小羊结婚之后,小羊才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我并不爱你,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这是她在新婚之夜对男人说的话。
男人目瞪口呆。
但男人已处于困境,没有退路,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改变生活的信心,于是,他隐忍了,宁愿相信小羊说的是反话。
小羊洗澡去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将成定局,将合理合法地委身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痛苦极了,一边让清水和泡沫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呼唤着华强的名字。
如果华强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她就在浴缸里溺死了。
她穿上睡衣,推开洞房的门,高高兴兴地喊道:"华强!"
男人那时候正削一只苹果,听到这声呼唤,圆圆的苹果落到地上,像一个巨大的句号。
男人和小羊都知道这个句号的含义。
那天夜里,他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可男人并没有碰她的身体。
自那以后,他从没碰过小羊的身体。
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出离婚,他们像天底下一切恩爱夫妻一样过得庸俗而亲切。
他们深知这是在消耗自己,同时也在消耗对方,可是乐此不疲。他们在其中寻找到了崭新的乐趣。
小羊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万不得已要喊他,就叫"华强"。于是,这个让真正的华强嫉妒的男人的名字,也叫华强。
他们都养成了一种怪癖,尤其是男人。他总是半夜起来把小羊摇醒,亲热地叫她几声"婊子",又安然睡去。如果他兴致好,就在小羊的身上留下一些伤痕才重新入睡。他跟小羊不同,小羊心里装着一个人,他心里装着许多人,可没一个人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