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沉默。小羊拉着脸,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片灯海,静悄悄的光环之下演绎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我不知道小羊是不是后悔来见我,我本人是彻头彻尾的后悔了。我总是做傻事,在小羊面前,我总是做傻事,我跟她相处三年,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我的愚蠢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严重后果。是妻子给了我自信,让我像所有春风得意的男人一样,挺直胸膛走在灯红酒绿的闹市,接受别人的恭维。
小羊也沉默着。她的嘴很阔,愁眉苦脸的时候,下唇略微凸出。这不是她最美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满脑子想着的是妻子此时的模样,她一定坐在电脑前,以她丈夫为素材,记录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这些平淡生活的每一根雨丝,在她眼里都是绚烂的彩虹,她穿针引线,将彩虹编织成硕果累累的秋天。我的妻子是一个作家,已在许多个城市小有声名。我想象着妻子此时一边写作,一边在偷偷地笑;她总是把写作当成对生活感恩戴德的情操之旅,当成培育爱恋她丈夫的丰沛营养。可我呢,却远在千里之外,跟一个女人幽会!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如坐针毡,唯思逃离。
我说过,我是缺乏耐性的人,我想尽快结束,不管以哪种方式。
我跟小羊靠得近了些。把手放到了她的肩头上。她的肩很瘦削,比跟我在一起时瘦削了许多。
小羊保持着颦首蹙额的神态,将身体扭了扭,有些厌恶地说:"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我们的确陌生了。
走吧,我说。
03
我以为小羊跟我住同一家旅馆,走到那家旅馆附近,她却说:"再见吧。"
在此之前,我还在考虑怎样摆脱她呢,当她主动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反而有些吃惊,同时也有一丝淡淡的哀伤。这次会见实在太失败了,总共加起来,没说上十句话,在根本没有进入角色的时候,就要分手了?
"你住哪里?"我问。
"我这就回家了啊。"
"那好吧,"我迟疑着说,"我们再不见面了?"
"你认为有意义吗?"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说,那你就走吧。
这里没有出租车停车点,要拐过一个弯道才能搭车。我打算送她一程。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不必了,"她说,之后转身而去。她颀长的身影在朦胧的霓虹灯下像孤独迷茫的梦幻。
我对她的背影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依恋之情,因此,当她头也不回地转过一道街口之后,我痛心地对自己说:她再一次抛弃了我。
回到旅馆,我砰地将门闭上,往床上一倒就肆无忌惮地喘大气。七年了!在这七年之中,有四年时间我过着荒原狼一样的生活,三年时间跟一个好女人在一起。这个好女人就是我妻子。我以为烙进灵魂里的寂寞和妻子的温存抚爱已经医好了我的创伤,谁知小羊淡淡几句话和一个背影,就再次把我置于她的股掌之中。
明天必须回去了。
我拿出那本小说,充满悲伤地读起来。这是妻子的一个好友写的一本小书,讲的是一个名叫青的孤独女人,夜半时分突然看见另一个女人在她的卧室里徘徊,她的尖叫声还没发出来,那女人就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第二天夜里,那女人再次出现;她虽然藏在黑暗的深处,脚步声却清晰可闻。青摒住呼吸,浑身毛骨悚然,等待着那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走到窗边的光亮处,好认出她的真面目。她顺从了青的意愿,双手紧贴裤缝踱到一轮惨淡的光环之下。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青终于认出来了:那不是三个月前投水自尽的女人吗?青没有叫,而是放声大笑,起舞而歌。她疯了......作者自始至终没有交代青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对那女人为什么在投水自尽数月之后把自己的幽灵流放到青的卧室里,也写得闪烁其词,可我总觉得,这个故事与我有关,它锐利地切入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房间的电话突然炸响。
我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一滩鲜血似的电话机,响了四五声之后,才挪过去接听。
"华强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我是华强。"
"你怎么啦,听起来像被人掐住喉咙一样?"
"嗯......没事......你是......"
"哟,你还不错嘛,分开一会儿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赶快上513来!"
放下电话,我大汗淋漓。小羊又倒回来了,就住在我的楼上。我真不愿去见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我走进513,小羊把门闭上之后,才感到些许安然。
她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且换了一套洁白的无袖连衣裙。她站在屋子中央,对着我笑。她的脸格外明亮,仿佛吸尽了白昼所有的阳光,来照亮这夜的城市。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卑微和萎琐,显得无所适从。
"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子,"她说,言毕一阵脆笑,像跳高运动员采用背跃式翻过看不见的横杆,仰展到床上去了。宽大的席梦思把她颠簸几下,才让她安静下来。她发出一声含义模糊的叹息。
我在她床头的木沙发上坐下了。
"不上来?"她侧脸看着我,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挑衅。
我想起她在电话上对我的侮辱,说我跟她见面,不过是想干"那事",自尊心猛然抬头,情不自禁地将头一昂:不了。
她看我一眼,那眼神与在鼠疫渡假村看我时丝毫不爽。"华强,你怎么还是这样?想上来就上来吧,我并不要你负责任。"
我心一横上去了,不带色欲地与她平躺着。我闻到了她头发里醉人的柠檬香味。
几分钟过去,她说华强,把我拿去吧,不然,我就要赶你走了。
我一动不动,双手作枕,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心里涌起一股悲壮情怀。
"你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凄厉的哀求,与方才判若两人。
我的喉节处莫名其妙地哽咽了一下。
"把我拿去吧......"
我依然没有动。
"滚出去!"她突然暴烈地大叫一声。
我知道这一声喝斥迟早要来,正求之不得哩!我翻身而起,毫不犹豫地下了楼。
下楼之后,我耳朵里回旋着一种奇怪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像在地窖里埋了数百年,终于冲破黑土,丝丝缕缕地浸出来。我认定这是小羊在哭。我跟小羊恋爱的时候,有无数次分手,然而,我一离开她百米之外,就会听到让人肌骨生寒的哭泣,于是,我又返过身去,与她重归于好......这一段结结巴巴的生活,已经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构成了我的体质和神经。我在屋子里疯狗似的窜来窜去,好几次都差点把额头撞到了墙壁上。
楼下不远处是一个歌舞厅,杂乱的歌声顽强地透过隔音玻璃传过来,更像是哭泣的合唱。
二十分钟之后,我终于再次出门。
当我走进小羊的房间,发现她正独自饮酒。茶几上放着一瓶公斤装的白兰地,她已经喝去五分之一了,脸红得要浸出血来。
我走到她面前,抓起酒瓶,冲进卫生间,把那散发着异香的液体倾进了马桶。
"伪君子!"当我走到小羊对面坐下,她咬牙切齿地说。她紧紧地握着杯子,像随时准备扔到我头上。
我一边提防着,一边冷冷地说:小羊,你知道时间对一个人是要起作用的......七年时间,实在不短,我再不是以前的华强了。
"对你来说,七年或许太长,可是对我而言,就好像只过了一个小时,你明白吗?"
如果你知道了我们过去生活的全部,就会明白这个女人说出的话多么无聊。
我面对她流出来的泪水,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说话?七年过去了,还是拿老办法来对付我?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无话可说!
小羊的手指紧了紧杯身,瘦削的指头钢丝一样把杯子缠住了。
啪!
她把杯子扔到了地上,碎裂的玻璃渣荡漾开来,像被石子击碎的湖。
之后,她伏在茶几上大声嚎哭。
待她哭声小些之后,我以一种厌烦的口气说,哭什么?
她把头抬起来,泪水使她的脸变得柔媚。"我连哭的权利也没有吗?"
"当然有,但不应该当着我哭。"
"是你抛弃了我!"
我哼了一声,脸侧向一边。
"伪君子,是你抛弃了我!"
"小羊,请你知趣点,我千里迢迢赶来,是来挽救你,不是来跟你叙旧情!"
我的话明显击中了她,她把头微微地垂下来,我从她眼角的余光里看出她深深的隐哀。
"你过得很幸福是吗?"她眼睛看着地面,这样问道。
"是的,幸福。"
"你妻子爱你吗?"
"当然。"
"你......你爱你的妻子吗?"
"爱!"
小羊的肩头哆嗦了一下。
"那为什么还来?"
"因为你见不到我就要对自己或者对别人犯罪。"
"完全出于道义?"
"是的。"
小羊无声了,泪水哗哗地涌出来,滴落在她交叉着的手指上。她左手的食指上有一块小小的伤疤。这块伤疤是我熟悉的,她说是小时候到花园里捉蝴蝶,被藤刺截伤的,划脓之后,就留下了痕迹。
我坐到她身边,搂住了她的肩头。她扑过来,把脸埋在我的胸膛上。她的整个身体都在秋叶似的颤抖。
但我并没丧失理智,我只是在尽着义务而已。
"我头疼,"她说,"头疼得要炸了......"
"你喝多了,安安静静躺一会儿吧。你以前是不喝酒的。"
"你还记得以前?"她的脸在我胸膛上轻轻擦了两下,梦呓似地说:"床上去好吗?"
我依从了她。
她直往我的腋窝下钻。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这一习惯动作使我们的身体相认了。
我抱住她,在她背上抚摸一阵,就松开了系在她腰上的裙带。当裙子堆积到乳房之下,她扭了扭腰身,坚决地说:
"够了。"
又说:"到此为止吧亲爱的。"
见我不悦,她凑近我的耳边说:"原谅我,我们只能这样了。"
是的,她说得对,我有妻子,她也有丈夫,我们在婚前已对那两个无辜的人犯下了罪恶,不能再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了。
于是我停下来,连抚摸她的兴趣也消失殆尽。
"你真的变乖了,"她嘻嘻地笑着说。
话音刚落,她就有些伤感,凄然道:"可见你的确是很幸福的。"
"是你阻止了我......"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决然道:"你如果不怕,就来吧。"身子一扑,俯卧在床上。
她的整个背部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面前。她的背上有距离不等的指甲大小的疤痕,这让我微感诧异。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身上除了左手的食指,再也找不出第二块疤来,到底怎么回事呢?然而,我的记忆是不可靠的,或许她背上本来就有疤,只是我当时来不及注意而已。女人的醉人之处毕竟不在背上,我想让她翻转身来,可她总也不肯,双手还死死地抓住床单。我亲她的脖颈和耳根,开始是试探性的,后来不知不觉就投入了。女性的身体是敏感的,她完全能辨别得出你投入感情的深度。小羊颤栗着,浅浅地呻吟着。我听到了她肉体发出的欢歌,同时也知道,不需要多久,她就会把一切呈现给我。
果然,她微微动了动,缓缓地转过身来。
但她的双手护住乳房。
我去拿她的手时才发现,小羊泪流满面。
我轻声问道:"后悔了吗?"
她的眼睛痛苦地眨了眨,洁白整齐的牙齿咬住嘴唇,自个儿把手拿开了。
当我看到她的乳房时,才领会了她所谓"怕"的含义。
她的乳房干瘪得让人难以忍受!密集的静脉血管,在乳房上交织成不规则的图纹。
"怎么会成这样?"
小羊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回答。
我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那对乳房。它以最为坚定执着的言辞,陈述着它的主人在七年之中遭遇的不幸。小羊跟我恋爱时刚刚十七岁,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乳房怎么会退化到这副模样?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乳房算不得丰肥,却很结实,白如凝脂,鲜嫩温暖,第一次伸进她内衣里去的感觉还鲜明地留存在我的掌心里。
"七年来,我没有男人......"小羊沉痛地说,"我的乳房还没有发育完全的时候,你就给了它过多的关爱,使它习惯了在你的手掌里生长......可是,你离开了我......"
小羊又哭起来。
她总是重复着是我离开了她,让我不仅不痛快,简直有一种受辱的恶感。但我这时候不能表露。我问道:"你不是跟我分手两年就结婚了吗?怎么说......没有男人?"我忍住没有说她跟西安那个男人的事情。
她凄然一笑,淡淡地回答:"以后,你一切都会明白的。"
我心里沉浮着浓重的悲哀。
04
此后几天,除了去酒楼饭馆满足肠胃的需求,整个白天几乎都是在鼠疫渡假村度过的。我和小羊都不喜欢在渡假村里吃饭,这里长年住着来自欧美的高壮男女,饮食多为西餐。
白天的鼠疫渡假村与晚上迥然有别,老鼠结婚的壁画显得黯淡无光,人造湖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像一个泪点。我们始终没有看到老鼠咬死猫的场面,当然我早没有这方面的兴致,小羊也没要求。我们一来,就坐到藤蔓交错的走廊之下,亲密地搂抱在一起,说些谈恋爱的人都说的情话。这些话,放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就如花落闲潭一样自然,可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浪漫的季节已经被时光没收,更何况,我跟小羊分手已长达七年,再说那些话已经很不习惯了。小羊却不,她像小鸟一样停靠在我的肩头上,安全恬静地梳理着自己被风吹乱被雨淋湿的羽毛。我成了她的大树,成了她的窝。她的情话是她子宫深处发出的颤音,温突突的,带着柔韧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