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报社的时候,总编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再有急事,也不该耽误这么久,非要耽误这么久,中途也该再来一个电话。我无言地接受了,我预感到自己将面临更为残酷的命运,几句批评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甚至在心里对总编说:你就狠狠地批评吧,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家报社了,再也听不到你的批评了。
总编离去之后,我就开始工作。我捧着那些沉甸甸的稿子,就像捧着我内脏的一部分,察看得格外认真。
我没有吃晚饭,一口气工作到九点半钟,终于把所有的稿子都处理完毕。我累得抬不起头来,惟一的想念,就是跟人说说话。与我同坐一个办公室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编辑,个儿矮小,文文静静,既让人放心,也惹人怜爱。可这时候她不在,也就是说,在我想找个人说话的时候,她不在。虽然交了差,但并没到下班时间,我就随手拿一张报纸,把整张脸遮住,煞有介事地看起来。
刚看一个标题,电话就响了。
我"喂"的尾音还没结束,那边就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
"华强,终于把你捉住了!"
是小羊......
"华强,你怎么不说话?"
"哦,你好......今天,你一个同学给我打过电话。"
"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快乐又亲切。
我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说我与同事一起外出采访差点翻车身亡,有一回独自出去采访差点被歹徒杀死......凡是与死亡有关的事,我都往自己身上扯。我以为她要表示一星半点的同情,并且明白我不与她联系是有理由的,可是不,她笑嘻嘻地问道:"你不是说三两天回来不了吗?"
她看透了我的骨髓。
"临时变动了,"我说。
小羊并不追究,而是神秘地问:"你知道他怎样评价你吗?"(这个"他",一定是那个声音沙嗄的男人。)"他说:小羊,那个名叫华强的人听声音至少有八十岁,你是怎么爱上他的?"
说罢,小羊发出一连串脆亮的笑声。
"你怎么给人家这样的印象?"小羊问。
"本来就是这样。"
"不要自暴自弃嘛,"小羊以娇嗲的语气说,"我的华强虽然有软弱的时候,可从来没自暴自弃过。"
我厌烦得周身发冷,直想把电话砸烂,但是,只要小羊不放电话,我就不能放。我怕惹恼她。这么多年了,她给我留下的阴影居然还没有消除。
"我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我说。
"连我也不在乎吗?"
我不回话。
"你知不知道今天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小羊问。
"不是你同学吗?"
"傻瓜!"小羊扬声说,"他是我老公!"
我拿听筒的手抖索起来。
"你撒谎......你老公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只有你才狡猾,人家就那么笨?你为了摆脱我,连手机号都换了,他为了捉住你,就不知道变变腔调?"
"他凭什么要这样做?"
"不要发火嘛,他到你们那边出差,是我让他顺便打听你的。"
"这么说来......他知道我跟你以前的关系?"
"不仅是以前的关系,还有现在的关系。"
电话里响过一阵长久的嗡嗡声,小羊说:"什么时候来州城?"
"一时来不了。"
"我能去看你吗?"
"以后吧,以后再说。"
"你总是不愿意见我,"小羊以委屈的腔调说,"知道吗,那次从州城回家,他抓住我就暴打一顿,他还骂我婊子......"
小羊哭起来了。"这都是为了你呀,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身体,还有感情,全都是你的,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不能这么自私!"
再这么罗嗦下去,我非瘫痪不可,我装着大声地喊了一声:"哦,来了,马上来。"然后又对着话筒说:"有人找我,你好好过吧,千万好好过,再见了。"
在砸下听筒的一刹,我听到那边发出一声尖叫。
16
跟小羊的过去,我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其实,自二十岁之后,我就习惯于搅动起不堪回首的记忆,助纣为虐,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再戳上一刀。我只有啜饮自己乌黑的血,才能感觉到一丝残忍的快意。
我把小羊送到西安之后,她是什么时候又回到州城的,我不知道。据她自己说,她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想我,她舍不得我,她不能给予那个男人更多的东西。
我不理解的是,她到底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能够给予他。
总之,她回到了州城,回到了父母的家里。
如果我不写那封信去,事情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写了一封信,写给小羊的父母。我从小就没得到过父爱,母亲虽然爱我,可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因此,我也没得到过母爱,小羊的父母对我那么好,使我产生了被翅膀庇护的感觉。当然,我在信中绝口不提小羊,只是祝他们身体康健,心情愉快。
很快就收到了她父亲写来的回信。这是一个古怪的老先生,他抬头写道:"华强我儿。"看到这个称呼,我真想痛哭一场。
他告诉我一个消息:小羊从西安回来了。
他说,这封信本该小羊来写,可是她很痛苦,提不起笔。"华强,小羊是爱你的,这一点我有把握。你不要相信她那一次的胡言乱语。你们之间,可能缺乏一点沟通,她故意说那些话来气你,也气我们。你看,她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就证明她是爱你的。我求你一件事:马上来州城一趟。自她回来后,天天睡大觉,一睡就是十多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只有你才能让她振作起来。"
我去了。
我决不会相信小羊还爱我的话--这不是她父亲的错,而是当父母的总是喜欢根据自己的需要妄度儿女的心思--我之所以去,没有任何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我还深爱着小羊。
小羊到火车站来接我,这是我没想到的。我穿着在广东流浪时穿过的那条假军裤,脚上套一双黑皮鞋,看上去的确有些滑稽,当小羊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欣喜异常,她却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还是这样寒酸?"她说。她的话及时地把我不知廉耻的兴奋喝退回去。到了小羊的家里,她便回自己卧室,我跟她父亲闲聊。她父亲小声对我说:"华强,你放心,她不敢不爱你......她要不爱你,哼,我打断她的腿!"看他说得这么认真,我笑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存什么奢望,因而显得比上一次冷静多了。小羊被我的态度感染,也对我友好起来。我们之间显得非常平和,亲切。然而,两个可怜的老人却误以为我们又重归于好,心情特别舒畅,小羊的父亲一顿一斤酒,还专门为我买回一件啤酒。
这感觉还真不错,我像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妹妹家里,除了爱情,我们无话不说,当然不会提起西安的那个男人,不会提起小羊为什么再次回了州城。我给予她安全,充当她的保护伞,她心甘情愿地躲进我的臂弯里。这感觉真是不错。
我们不再到小羊的亲戚朋友家,只一起到郊外去。那正是仲夏时节,广阔无边的平原上,甘蔗林构成一堵堵翠绿的高墙,我们穿行其间,一股醉人的甜香直透肺腑。偶有在田边扯青草的农人,看到我们毫无色欲的恩爱,投来欣羡的目光。头顶是碧玉似的蓝天,时不时有飞机低空掠过,留下一串远雷似的吼声。
有一天,我跟小羊刚走到屋后田间,就对她说:"明天我就该走了。"
"哪里去?"
我像大哥哥面对不懂事的小妹妹的发问,笑道:"还能到哪里去?"
小羊低下头,眼里有了依恋。
之后,我们继续往前走,继续说话,像前几天一样。
回到家,小羊的父母去了她姐姐家--她还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了将近十岁,早已出嫁。他们留下一张字条,说明天才回来。
小羊亲自下厨弄了饭菜。她仿佛刻意传达某种东西,弄得特别精细,结果不是盐放少了,就是醋加多了。我发现,小羊其实是她父母的掌心明珠,是她父母的乖乖女,从小受着娇惯。
我们都吃得很香甜。小羊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每夹一箸,她都侧着头,看着我吃下去。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她最纯净的时候。
吃罢饭,我们就躲到小羊的闺房里。她的闺房没什么改变,与我上次来不同的,仅仅是换了一张床单。
"喜欢听歌吗?"小羊问道。
"无所谓,"我说。
她从梳妆台旁边的壁橱里提出一个小型录音机,又取出一盒磁带,放给我听。
是一盘流行歌曲,倾述的是要生要死的爱情。
小羊坐在床上,腰微微倾斜着,听得很认真,很深情。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虽然并不喜欢这样的歌曲,见她如此,我也尽量做出倾听的样子。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也不明白她何以要放爱情歌曲给我听。我不想追究,只是让理智一遍一遍地警告自己:这仅仅是歌曲而已。
放完A面,满面红晕的小羊对我嫣然一笑,问道:"好听吗?"
我说好听。
我是真诚的。歌者唱得不坏,尤其是他的声音,胸域很广,喉带有轻微的颤动。
她并不起身把磁带换成B面,录音机就在我手边,我也不动。我不希望把时间浪费在别人的歌声里。
"知道是谁唱的吗?"小羊问我。
"不知道。"
"是他。"小羊低下头说。
"......哦,"我说。
"好听吗?"小羊又问。
"好听!"我说。
我的声音有点发抖,这让我十分羞愧,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补充道:"唱得不错。"
"不错吗?"
"不错!"我一边点头一边强调说。
小羊的头垂得更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时候的沉默多少显得有些难堪,我问道:"他是歌星吗?"
"也说不上,"小羊说,"他在舞厅当歌手。"
"哦。"
"当五年歌手了。"
"哦。"
"前两年不行,处处受排挤,后来就好了,成了西安城里的抢手货。"
"哦,"我说,"如果有星探发现他,一定能在声乐界有所成就的。"
"其实,许多男人都不像你那样有野心,他们从事一项事业,只是追求快乐而已。其实,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小羊把眼皮翻上去,看了我一眼。
我无言以对。说一个沦落人有野心,自然是对他的讽刺。
"不谈这些了,"沉默许久之后,小羊说。她把录音机放入壁橱之后,又说:"喜欢看我跳舞吗?"
跟小羊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没少进舞场,但她这里说的是"我跳舞",也就是她的独舞,这我可从来没见识过。
她一定是跟那个男人学的。
随便她跟谁学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开口道:
"随你的便--跳吧。"
小羊奇怪地向窗外张望了几眼,接着又把门闭上,把窗帘拉严。
窗外是一片不甚繁密的竹林,光线透过窗帘照进来,使屋子里保持了一丝黯淡的亮光。
小羊走到我身边来,让我扶住她,她一件一件地剥下衣服,直到一丝不挂。
然后开始跳舞。
她的舞姿拙劣得可怕。
跳了几下,她眯缝着眼睛问我道:"好吗?"
好,我说。
她又跳,没跳几下就停了下来,走到我身边,抱住我的头。她的身体,呈现出小心翼翼的放荡。
我们都很努力,但不带一点儿感情,所有的努力仅仅限于肉体,而不是心灵。小羊大声地叫着。她以前不叫,可是她现在大声地叫着。
事后她说:"你真不管用。"
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可我无力反驳。
"他可不是这样,"她又说。
我已经坐在凳子上抽烟。
"他让我满足。"小羊一边系裙带一边说。
"什么满足?"
"什么都满足。"
"他真不错!"我恶狠狠地说。
小羊终于大哭起来。
她是别人的女人,因此,她的哭声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
小羊哭过一阵,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的烟装在裙袋里。我想她是不想让她父母看出来。她抽烟的动作十分娴熟,那样子真让我恶心。
第二天一早,没等她父母回来,我就走了。
我以为我跟小羊已经划上了永远的句号,没想到七年之后,我再一次听从她的召唤,去了州城。更没想到从州城回来这么长时间,想方设法逃避她,最终还是被她捉住了。
17
小羊还爱我吗?只有白痴才会这么认为。
既然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就没有理由在乎她。我断然收回了辞职的念头。
像往常一样,整个白天和晚上的十点钟以前,我都呆在编辑部里。我作好了一切准备,如果小羊再敢来骚扰我,我就告诉她,她杀了人,或者自杀,都与我不相干!
秋天已经过去,紧接着冬天也过去了,小羊并没有打电话来。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我,或者说,我们的关系趋于正常化了。
我的心情,随着春天的花一起开放。我在这个春天里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
我不明白小羊为什么说我有野心。事实上,我除了关心自己是不是会在某一天突然死去,什么也不关心。对死亡的关心,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有的暴病而死,有的摔下山崖脑浆迸裂而死,有的被车撞死,有的被水淹死,有的还没回过神就死了,有的却要在病床上呻吟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才死,有的死后得一具全尸,有的断手断脚掉牙缺耳......既然是同一个结果,却有这么多条道路,难道还有什么能像死亡这样付予我们更丰富更深刻的含义吗?难道还有什么比思考死亡更有趣的吗?--一个着迷于研究死亡的人,怎么可能有野心呢?
春天的花全都开放之后,我恢复了下午上班的旧制,整个上午,我泡在郊外的田野上,渺小地蹲在漫山遍野金黄色的油菜花里,像一只独自感谢命运的昆虫。
这样的日子,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