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接下来的两天下雨了,我不得不像蜗牛一样躲在简陋窄小的房间里。第三天,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吃罢午饭,我早早地来到酒楼对街的树荫下等候。这里有一排石凳,中间置放着一张石桌,就是老者摆棋谱的地方,据小卖铺里的伙计说,以前,这里只有凳子,没有石桌,几个老者上电视之后,此地居委会才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一张。半小时之后,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首先到来,我主动让至一旁,并恭敬地请他坐。只要他一说话,我就可以跟他搭上腔,让他回忆起过去的岁月。可是,他对我视而不见,目定神凝,心如止水,坐下之后,他似乎专注于一片树叶,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你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想着事情,更看不出他在等人。
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计较他的存在。我拿出笔,又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胡乱地涂鸦。涂鸦一阵,我装模作样地念道:"许多年前有一家戏楼,戏楼里有两个名旦,都说她们有微风摆柳的身段,哪知身段再好比不上纤纤手巧,纤纤手巧比不上歌喉美妙,歌喉美妙比不上峨眉一挑。这两个名旦,一个叫桑娜,一个叫小小,说不清小小赛过桑娜,还是桑娜赛过小小。"
读罢,我侧目视老者,只见他的眼睛发出星子一般的亮光!但是,我不能急于求成,拿起笔,做出要继续写下去的样子。
老者终于挪到了我的身边,我快速收起笔记本,不好意思地说:"随便写几句......不知怎么,一看见这家酒楼,我心里就很疼痛。"
老者笑了。笑意像波纹一样,在他脸上徐徐漾开。
"你年纪轻轻,怎么知道这里有家戏楼?"
老者的声音虽然苍迈得如盘根错节的古松,可是,他的惊诧和兴奋明白无误地传达出来了。
"戏楼未拆的时候,我就已经出生了,"我这样回答说,"现在,我正编写一部电视剧,就是想再现那家戏楼当年的风貌,尤其是桑娜和小小的风姿。可惜的是,我手头的资料太少了,桑娜和小小虽然名噪一时,可她们活跃在舞台上的时间毕竟太短暂了,我甚至怀疑她们当时是否真有那么火爆。"
老者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拉着我就走。
我不知何意,一时莫名其妙。
老者脚步很快,抓着我的手刚劲有力。
十余分钟之后,到了一家小小的茶社。"有些事情,我可以告诉你,"老者把我往椅子上一摁,异常兴奋地说。
"你的那几个棋友......"
"别管他们!"老者脸上洋溢出的志得意满,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当老人把故事给我讲完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要带着我离开那片树荫,是要把回忆的快乐独自享受。
简单地说,这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当年都热烈地爱恋着舞台上的桑娜和小小,他们的爱,不像现在的追星族,可以跑到舞台上去,借献花为名,以偷袭的方式,在偶象的身上留下几滴唾沫,他们只能远远地观看,久而久之,这种爱,就由男女情怀深化为一种信念。正由于此,他们才可能做出世人无法理解的极端举动,以沉默的摆棋来祭奠逝去的日子。
"据我所知,"老人停下来之后,我说,"戏楼拆毁之前,桑娜和小小就已经离开舞台了,是这样吗?"
老人紧皱双眉,沉重地点了点头。
"她们年纪轻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什么想到卸装?"我明知故问。
"是一个死鬼造成的,"老人呲着牙说。
我知道他指的"死鬼"是谁,不准备打断他,等着他说下去。
老人讲述了易容的爷爷和桑娜之间的瓜葛,与易容讲的大同小异。
看着老人切齿的义愤,我说:"不管怎样,他以死谢罪,还是表明他并非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
老人紧着腮帮,长时间地盯住我,我简直被他的目光吓住了,忙问:"我说得不对吗?"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老人低沉地问道。
"有人告诉我,他跟桑娜之间发生了那一段事情之后,忧郁而死。"
老人的腮帮咬得更紧,又是好一阵沉默之后,问道:"谁这么说的?"
在这个严肃的老人面前,我不想出卖易容,便撒谎说是一个熟知当年历史的人告诉我的。
"这个人一定收受了那死鬼的贿赂!"老人忿忿然道,"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哦,我也希望不是那么回事......对此,我一直怀疑......"
老者对我的回答算是满意,神情轻松了一些,上身往我面前用力倾了一下说:"你既然是作家,那么我问你......"
"我还算不上作家,"我急忙纠正。
"一个能编剧本的人还算不上作家?"老人固执地说,"我问你:那死鬼为什么一看见桑娜就打她的主意?"
"是因为她漂亮吗?"
老人摇头着说:"如果他想看漂亮女人,就该去戏院,可是,虽然她自己的女儿是名角,受着人们的恭维,他却从来不看戏。不是这个原因。"
"该不是他早就听到桑娜的名声,出于虚荣,就想占有她......"
老人再次否定:"她女儿的名声不比桑娜小,也就是说,跟拥有名声者靠近的人,是嗅不出名声的香气的。"
我回答不出。
"那是因为,"老人说,"他结婚以前爱恋过一个女人,跟桑娜长得极为相像!"
我简直无法解释这一切,更无法理解这一切。
"你以为是桑娜离开了他,他就忧郁而死吗?"老人说,"不!是因为他圆了自己的梦,再生活于世间,已经没有多大价值了,死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头晕目眩,头脑里响起一阵接一阵的轰鸣之声。"圆了自己的梦......死是最好的归宿......"
这是多么可怕的谶言!
是啊,正如桑妮在留给我的信中说,易容的话哪怕对事实有一点点的改动,也会从根本上改变事物的性质。
桑妮是在警告我吗?......
我呷了好几口茶,强打精神,问起我关心的另一个问题:"你们那么崇拜小小,她就住在上海,为什么不去看她,而到这里来守着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幻想?"
"谁说它不存在?它在我们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冒犯了老人,连忙道歉。
"说起现在的小小,"老人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曲线,"她发福了,粗着脖子,腆着肚子,亮着嗓子,总之,变得庸俗不堪......请你不要提起现在的小小来,因为这会打碎我们的梦,让我们觉得天天的守候是不值的......"
老人举首望天,陷入深深的怅惘。
我所受到的强烈震撼,难以言说。
"那个死鬼,"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圆了自己的梦,还是破了自己的梦......谁知道呢......不知道......现在的桑娜怎样了......"
桑娜保持了她的美丽和风韵,但是,她由一个纯情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阴毒的女人。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老人。我至今也弄不懂这样做是否人道。
28
在一本畅销书里,我看到了一段关于时间的阐发:
......时间的实质是虚幻的。时间是创造出来的,实际上是智者创造出来的一种形式,用来驾驭大脑和身体功能意象。这种形式是防止物质腐蚀的有效措施,实质上是不存在的。思想独立地存在于身体和大脑中。时间是物质的缔造物。思想是没有时间性的。它只是物质的现时意念的体现,而不体现思想或精神,从而把你限定在第三国度和你们所说的"地球"这个小行星范围内。我们力求你们实事求是地研究一下精神能量,而不是关于大脑的开发。
时间和数字联系在一起。明确地说数字和时间都没有深度。它们只是作为保护措施被编排在现时精神程序中,使它们存在于时间和空间。实际上它们不是时间的功能而是大脑的一部分功能,把你们固定在三维世界的物质国度里。你们所说的"数字"、"时间"和"空间"只是大脑在第三国度里所发挥的功能。这种现时的精神使你们成了时间和空间--用你们的话说,物质的现实世界--的囚徒,尽管幻想中的时间概念还要维持一段时间。
时间是物质性的,而且与数字紧密相连,因此,它为我们规定了历史和现实的概念。但是,我不同意所谓的思想没有时间性,事实上,思想是最能体现时间性的,即使不能把思想称为物质,它也是物质世界的忠实的囚徒。如果我们愿意走进千千万万人的内心,会有趣地发现--其实一点也不有趣--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把思想留给了历史,甚至更多。而"历史"是属于祖先的领地,或者占有历史、站在祖先的肩膀上而成为英雄,或者被历史所淹没而成为饥寒交迫的野鬼。
抛家别子奔赴塔希堤的那个画家,成了英雄。
男同事的那个朋友,包括欺辱他的那个英国船长,成了野鬼。
大上海几个怀旧的老人,成了闹市中的野鬼。
我会成为什么?
......
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留给我的只有客栈。退路也有。就像每一个冒险的人一样,退路是留着的,只要他们叹息一声,对命运有认输的表示,世界依然不会吝啬被人舔过千百遍的盘子。有的人就是不认输,比如去塔希堤的那个画家,他从伦敦跑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妻子托人去找他,如果找到他就请他回来,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爱他,可是,他的回答却是对寻觅者的讥笑,当寻觅者问他是否思恋妻子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字:"不!""你离开了她,她怎样生活呢?"寻觅者这样说。对此,他有一个简单的理由:我已经养了她十七年,她也应该学会自己养活自己了。
"你想儿子吗?"他的回答依然是一个字:"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寻觅者终于提出了最致命的问题,他咕咙道:"我必须画画。"这根本就不算回答,却是他离家出走最深刻的理由。在奔赴塔希堤的途中,他饿得瘫倒在广场上,有人要给他钱,想挽救这个穷鬼的生命,他回敬好心人的,是一句响当当的感谢:"去你妈的!"当他得了重病,医生翻山越岭前往诊视的时候,他正蹲在墙角作画,他的脸浮肿得像一只皮球,屋子里发出一种要命的怪味,可是,医生连问他几声,他一言不发,当他终于直起腰来的时候,便发出一声怒喝:"滚!快滚!别来打扰我!"这个可怕的魔鬼,他没有一丝一毫向命运认输的表示,于是他成了英雄。
我的男同事的朋友,他也没有向命运认输,他妻子得麻风病死了,他的店子被人砸了,他经受着英国佬无端的欺辱,过着鬼一样的生活,然而,当那年轻的船长要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却表现得那样决绝。他没有向命运认输,于是他成了野鬼。
形式一样,结局却如此不同。
平心而论,我成不了英雄,再平心而论,我也成不了野鬼。
于是,我打算启程返渝。
29
这真是一次丢尽脸面的旅程。不过,我并不急于责怪自己,因为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困扰着我:我这样做,值吗?
这似乎已经证明,我由虚幻的精神生活成功地转入了物质世界。
然而,当我回到我那布满灰尘的屋子,我心里的疼痛使我直不起腰来。我将包袱往客厅的沙发一扔,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桑妮的卧室。桑妮仿佛在那里等我,我就像与她久别重逢的情人。
我抱着她的被子,痛哭不已。
整整一周,我没有出门。留在旅行包里的方便面支撑了我七天的生活。
当我终于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细心梳理头发的时候,我悲哀地认识到:这一切,不都是以前生活的重复吗?
是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我楼下的花园里,草坪依然那样翠绿,由于刚刚修剪过,发出醉人的甜香,这种本可以引领我生机勃勃了望明天的气味,却无可挽回地把我带入了过去的心境和情绪。草坪里的小树,叶子依然是那么红艳,火苗一样,舔着永远也不可能触摸到的天空。几个玩皮的小孩,依然在院子里追逐,唱着几个世纪以前就流行的古歌;他们奔跑的路线也没有丝毫改变,路边草丛里的那颗小石子,依然探头探脑地窥视着孩子们的欢乐......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冉带、易容、张从武,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熟人,虽然一个还没有碰见过,可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早已浮现在我眼前。冉带一定又带着一个陌生女人,鼓着腮帮,在酒楼里大吃大喝,易容正精心地把飞到耳根前面的头发抿到脑后去,至于张从武,不是写在广告文章,就是摇晃着他的细腰,呼朋引伴,大发他关于爱情的宏论,我的男同事正不断地消瘦下去,女同事则沉醉于他的幸福生活......
我真的不该回来!我应该继续寻找!
可是,一切仿佛已成定局。
桑妮啊,我永远的爱人!
............
我鄙视自己!最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回到重庆之后,首先给易容去了电话。
她听到我的声音时很激动。心理的阴郁和病态,使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们见面了。她向我的家里扑来。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柔软的嘴唇就贴在我的脸上。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你终于回来了......"话音未落,竟嚎啕大哭起来。
我用我的冷漠来安慰她,使她尽快平静。
她用纸巾擦干了眼泪,不停地摇着头,"你为什么要出去这一趟呢,为什么呢......"
她一点也不顾忌我的自尊心。我始终弄不懂,这到底是女人的愚蠢,还是男人的虚伪。
后来才得知,她对我的质问是有深意的。我走后不久,那家早就想东山再起的公司,终于在带子公司的旁边开张了。而这家重新开张的公司的老板,就是易容!
我以前没有估计错!
"如果你不走,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她流着眼泪说。
"为什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说不清,"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