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的意念告诉她,今晚必须与我会面。她已经在我的屋外等候两个时辰了。凭感觉,她知道我不会欢迎她,甚至不会让她进我的屋。为了让我回来时不发现她,她故意将这一层楼道上的灯弄坏了,我开门之后,她溜了进来,为了不弄出响声,脱去了鞋子。我出门放那双鞋子的时候,她快速溜进了我的书房。
我一直在桑妮的卧室里忙碌,她便躲在书房里的阳台上等着我。
我在书房里的一举一动,都留在她的眼睛里。
此刻,她一点也不顾忌我的愤怒,而是直直地盯着电脑上的那一行字。
我暴跳如雷,啪地一声切断了电脑的电源。
"卑鄙!卑鄙的女人!"
她退后两步,坐到我那张单人床上。"你真傻,"她说,"你实在是太傻了。"
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卑鄙......哼,我简直想不到你竟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
我的确有些傻,除了骂她卑鄙之外,想不出别的词来。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也发怒了。她像一只遭到攻击的母豹,猛地从床上蹦起来,一跃跳到我的面前,点着我的鼻梁说:"如果你想不到我有这么卑鄙,那么我却想不到天底下有这么愚蠢的男人!我以前认为冉带是这世上最蠢的男人,可你比他蠢一万倍!"
我被她逼得坐到椅子上。
"哼,寻找桑妮,"她的音量一点也没降低,"我相信你的真诚,可并不是所有的真诚都值得赞美!如果我的卑鄙能够挽救你的愚蠢,我宁愿卑鄙!"
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她完全反客为主了......即使在极端愤怒的时候,她也表现出少见的女儿情态......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
我多想控制自己啊,可是我昏头了,我像动画片中的怪兽一样慢慢地直立起来,一掌打在她的脸上。
五指血红的指印。
她摸了摸脸,凄然一笑。我得承认,此时的她,美丽得让人心动。
"很好,"她说,"上一次,你打了我的右脸,这一次,你打了我的左脸。"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泪水在笑声中闪动着迷人的光彩。
我怒气全消,手足无措。
"如果你愿意再打我一下,我决不躲避,"她哽咽着说。话音刚落,泪水碎银一样掉到地上。
我把椅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有气无力地说:"你坐下吧,你到这里来,到底要做什么?"
她把披散到胸前来的头发向后甩了甩,小孩似地抽了抽鼻子,温柔地说:"你坐吧,我再去拿张凳子来。"
说罢,她进了客厅,取来一张小方凳。
当我在椅子上坐下之后,她却不坐,而是站在我的面前,脱去外衣,放在我的书桌上。"白天,"她颤幽幽地说,"不管你怎样骂我,我无所谓,但是,我必须阻止你的愚蠢行为。"
我马着脸,一言不发。
"你要知道,"她继续说,"桑妮并不爱你,爱你的人......是我......"
她口口声声骂我愚蠢,可是她并不比我聪明。她不知道说她爱我是我最反感的话。
"是的,在你现在的心境下,听我这样说,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她说,"可是,凭你的智慧,你应该能够判断我是真诚的。"
我反唇相讥道:"并不是所有的真诚都值得赞美。"
"是这样,"她快速地说,"爱情是虚假不得的,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梦幻,可是你一直在追求幻影!"
"谢谢你的提醒,"我恶声恶气地说,"但这是我的私事,不希望外人插手。"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说:"当然,是你的私事......要不是因为爱你,我决不会冒着毁坏名声的危险,偷偷摸摸地溜进你的屋子。"
"爱?"我翘着嘴唇,鄙夷地说,"你有名声,我就没有名声?你硬让我充当第三者,这难道是一个光彩的角色吗?"
她慢慢地在小凳上坐下了,痛苦地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你只是自以为高尚。"
"我无所谓!"
她圆睁双目,瞳孔里灼灼生辉。我的汗水涔涔而下,湿了鬓发。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她以一种嗔怪的口吻说,"我早已说过,我不爱冉带,而对自己不爱的男人,女人是不会以身相许的。我跟冉带也没有正式结婚,这个你已经知道吧?没有结婚,我也没对以身相许,你怎么会成为第三者?......至于我为什么跟冉带住在一起,原因早已向你说明了,是为了挤走桑妮......"停了停,她自语似地说,"事实上,我也挽救了冉带。"
我的面前,又悬浮着那些带着血迹的绷带。我的脑子里横着一根铁棍,那些绷带就挂在这根锈迹斑斑的铁棍之上,随风晃荡着。
我疲倦极了,沉沉的睡意,袭击着我脆弱的神经。我躺在椅背上,摊开四肢,叹息似地说:"不要讲这些了。"
她没有听从我的请求,继续说下去:"白天,实话对你说,冉带对你并不坏,真的,他是你真正的朋友......在许多关键问题上他都给过你忠告,只是你听不进去而已......你并不理解他近几年的经历。"
这个女人,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把我搅得一塌糊涂。
"冉带并不是一个坏人,"见我不言声,她补充道。
"他不是坏人,我是坏人?"
"这当中根本没有联系,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扯。"
"你这么晚跑来,到底要干什么?你的真实意图是不是又让我去带子公司上班,再次忍受那蠢货的侮辱?"
"说良心话,他并没侮辱你。他让你离开带子公司,看见我和你拥抱只是表面现象,他思想的混乱、意志的脆弱以及害怕失去自己地位的担忧才是真正的原因。你应该理解他。"
"哼,理解......"我陷入深深的寂寥,悲伤地叹息道,"谁来理解我呢?"
她猛地扑到我膝盖上,抓住我的双手,急促地说:"我理解你......白天,我理解你......我今晚来,并不是劝你到带子公司上班,而是因为从下午开始,我一直心神不宁,感觉你会做出蠢事......果然,你在日记里写得明明白白。你万万不能这样!如果按你的想法去做了,浪掷了美好的青春之后,你会发现,你追逐的只是一个影子,不值得啊!你就像在一公顷的大田里寻找一粒麦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它,可当你把它拿到手里才发现:不值啊!"
她的劝告只能强化我的决心。
我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跟桑妮恋爱和结婚是射出了一枝箭,那么这枝箭现在已经丢了,而今,我只有朝着同样的方向,用相同的力度射出第二枝箭,并看着第二枝箭落下的地方,我才可能把第一枝箭找回来。我只有冒双重的危险,才能有所收获。"
"你不要拿莎士比亚的理论来吓唬我,"易容说,"你射两枝箭也罢,射十枝箭也罢,我不得再次重申,当你把第一枝箭找回来的时候,发现那根本就不是箭,而是一枝破竹杆;或许,你根本就没有射出第一枝箭!"
我毫不客气地甩开她的手,站起来说:"你走吧,每多呆一分钟,就增加一分你的愚蠢,何苦呢!"
她怔怔地看着我,幽幽地说:"完全走火入魔了......"
我真想踢她一脚!
"你走吧!"我大吼了一声,就进卫生间去了。
我希望她在我出来时已经安然地离开,因此,我在卫生间呆了足足半个小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有动静,之后再无声息。
当我出来的时候,发现她躺在我床上!
她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身体,只露出一张脸来。可是,从她放在书桌上的内衣内裤,我知道她此刻一丝不挂。
"来吧,"她说,"我希望用自己的卑鄙,来挽救一颗走入迷途的灵魂......"她热泪盈眶,哽咽难语。
哼,这个女人,想用"物质世界的光辉"来诱惑我!
我拿着一本书,怒气冲冲地进了客厅。
十余分钟之后,易容穿戴齐整地走了出来。
她站在我的面前,可我没有理她。
"希望你早已归来,"她说。
我依然没有理她,装模作样地看书。
"不管你走到哪里,永远记住,有一个名叫易容的女人在等着你。"
听着这样的表白,我惟一的感觉就是恶心!
"到某一天,你会懂得,"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说,"人类的许多动机都是十分可笑的。"
黎明前的黑暗。夜色浓得逼人。
26
我把第一站选择在成都,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自从易容给我讲述了他们两家的恩恩怨怨之后,桑妮的母亲就在我心目中神秘起来。她曾经是我的岳母,可我从未跟她见过面,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条街哪一条巷子。如果我给她打个电话,一问就清楚了,可我没这样做,我要以一个陌生人的身分去拜见她,以免打草惊蛇。
我曾经向她报告桑妮失踪的消息,她表现得异常冷漠,而根据她们母女俩的特殊经历和感情来看,不应该如此。也就是说,我早就怀疑桑妮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根据电话号码开头的数字,我找到了桑妮母亲居住的大致方向。那地方名叫梁家巷。说来真是奇怪,这里距火车站不远,数米之外还是一派繁华景象,一进入梁家巷的地界,猛然间冷清下来,仿佛半分钟前的所见只是一个梦境!街道很窄,房屋也呈现出拥挤的风格,但人却很少,因而显出了街道的宽阔和空旷,那些摆摊设点的和偶尔背着水果等物穿街而过的行商,也不像别处大声喧嚷和吆喝,而是静静的,一副懒得与世界发生牵连的模样。道旁树也是静静的,仿佛一栽下去就没有承受过风雨,与世无争,各得其所。我想,自从有了"天府之国"的美誉时,这里的人们就生活在温柔富贵乡里,似乎就没有陌生人的侵入--哪怕邓艾想以血腥的方式消灭蜀国,他也没有机会,因为蜀国投降了。那些来自中原的悍将,一进入广袤的成都平原,就被这里的香风所熏染,刀矛的锋利变成了玉帛的绵软......多么可亲而又可怕的地方!
已经到了这个地方,我似乎感觉到了那个名叫桑娜的女人脉膊的跳动,因此,我一点也不急,而是沿着公交车行进的方向,用脚步丈量这地方到底有多大。身上简单的行囊不会阻碍我的行动。不过四十分钟,我又回到了原地。
"你认识一个名叫桑娜的人吗?"
我问一个卖香烟的老者。老者摇了摇头,仿佛害怕摇头带起的风惊动了他的头发,他摇头的动作是虚拟的。
我就这么一路问过去。
没有结果,大家都不认识她。
我拿出桑娜的电话号码,问一个站在商店门前踌躇不决的小姐:"这种号码应该在哪个位置?"
她白了我一眼,咕咙道:"莫名其妙!"就离开了。
我闯入了别人的沉思。
在这冷僻的大街上,我游荡了两天,当再次询人不果的时候,我站到高处,看了看这里的房屋,心想,如果像去找张从武那样,一个大院一个大院、一幢楼一幢楼、一层一层地问去,大概需要个把月,如果一个月之后找到了桑妮,当然好,可要是找不到呢?我的盘缠是有限的,精力同样是有限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也不会瞑目。
经过一番衡量,还是决定打电话去。
"你是桑妮的母亲吗?"
"噢,年轻人,"对方说,从她的声音里,也能触摸到她静若止水的心态,"你找我有事吗?"
"是的,"我说,"也说不上什么大事......"
"不管有事没事,"她打断我说,"既然来了,就到家里来坐坐吧。"
我没有说明我是谁,可她大概已经听出了我的声音。
她给我说了个地址。我收起电话,问一个卖冷饮的小姑娘,怎样才能走到我需要的地方,她天真而甜美地笑了,只是不回我的话,再问,她说:"不就是这里嘛!"
天啦,我早就在桑娜的楼下徘徊!
这真是一个好现象,只需要十秒钟,我就可以走到桑娜的门外,如果她女儿在家,连躲起来的时间也没有。
桑娜早已虚门以待。
当我与她面对面的时候,我激动的心情陡然间宁静下来。此前和此后,我都没有见到过如桑娜一般端庄丰腴的女人,她那种包容一切母仪天下的风姿,使人如沐春风。
她把我让进屋去。屋子不大,却极为整洁,有如尼庵的肃静和清幽。落座之后,她为我泡来一杯茶,茶叶的清香不足道,她指尖和灵魂的香气,都融入到茶叶之中了,我轻轻地呷了一口,醉人心脾。
她在我对面坐下。她坐的是一个桶型的圈椅,下面似桶,上面平平地环绕大半圈,像一条弯弯的河流,她的身体就像一个孤独的小岛,构成独特的迷人风景。她油黑的头发看似随意实则经心地绾了起来,露出饱满的面部和宽阔的额头。我无法分清哪一个器官在她脸上占据着特别重要的位置,拆开来看,每一个器官都精妙绝伦,又按照无可挑剔的比例组合起来,使她显现出梦幻般的美丽。她应该是五十多岁年纪,可说她三十岁也可,六十岁也可!我第一次发现,在真正的美人面前,年龄其实是不重要的。她穿的衣服色调淡雅,与雪白得晃眼的椅子相搭配,自然天成。
"你就是白天吧?"她微笑着问道。
"是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本来,早该来看看你......自从桑妮和我离婚之后,我就失去了来看望你的理由......"
她始终微笑着,以天音一般的声调说:"没关系,你不来我不怪你,你来了我也很高兴。"
"这一次,我到成都办点事,我想,既然到了成都,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
"是吗?"
我总觉得她已经看穿了我。
果然如此,她接下来说:"还在为桑妮的任性伤心吗?"
她慈母的腔调使我感伤,我眼圈一红,没回答她的话。
她眨了眨眼睛。她的眼帘同样是奇妙的,开合之间,仿佛没有过程,突然眼睛睁得奇大,突然又完全关闭了。"孩子,"她说,"你不应该走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