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样的要求,我几乎是无法拒绝的。我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屋子,淡淡地说:"行,你就睡我的书房吧。"
"能弄点吃的吗?"
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早已饿得发慌。我拿出一袋饼干,一人冲了杯牛奶。我们就在客厅里,默默无语地把那袋饼干吃完。
"谢谢你,"她说。
饼干在肚子里迅速消化,使我能够有精力回忆今晚的一切。
"你太固执了,分明涨水了,你却不愿意下来。为什么要这样?"
她抿了抿嘴唇,"如果我是你爱的女人,你就不会这样责备我了。"
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桑妮就躲在她的卧室,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听着我们的一言一语。我甚至回头看了一下。
"易容,"我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一定要我爱你呢?"
"当然,我没有权利......"她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可是,我是爱你的,为了爱你,我放弃了许多......你是不了解的......我没想到,你仅仅把我当成桑妮的替身,到头来还责怪我模仿桑妮......"
桑妮的那封信就放在铜匣子里,铜匣子就放在电视柜底下。在我的眼里,它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要说这些了,"我说,"我们都累了,去休息吧。"
"你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吗?......"她哭出了声。
我烦躁得不得自持,大声说:"你愿意在这里住就住,不愿意就回去!我没有义务要陪着你演那些缠缠绵绵的把戏!"
她被怔住了,一只手压着自己的鼻梁,噙满泪水的眸子惊遽地望着我。
"听到我的话了吗!"我一点也不想给她喘息的机会,仿佛不是让她作出决定,而是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因此声音比刚才还要响亮。
她身子一抖,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向门边走去。
我微微吃了一惊,想留住她,可我不准备心软,大步走到她前面,拉开了门。
几分钟之后,我坐电梯下了楼,当我追到街口的时候,发现她像一具影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没有在跟上去,站立片刻,转过了身。
一回到家里,我就取出桑妮的那封信,蒙在脸上,痛哭起来。
当我泪水干涸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寻找桑妮!
23
桑妮不让我找她,说寻找她会给我带来更大的伤害。而对于我来说,只要能把她找回来,任何伤害都在所不惜。我甚至认为,她特别提到这一句,就是启发我一定要去找她的。
一条漫漫征程展现在我面前。与此同时,我的脑子里活跃着塔希堤岛上的那个画家,活跃着男同事的那个朋友。
他们把自己毕生的精力用来寻找心中的故乡,而我心中的故乡,是不是就在寻找的过程中?
客观地说,我感到恐惧。由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艰难困苦的磨练,我对实际的困难并不多加考虑,因为它在我心目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却不能不考虑我的父母!
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回去看过他们,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因为,我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以毫不掩饰的态度,表明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们的生活,就像一对同性伙伴,日子过得既有滋味又有韵律,可我的加盟(哪怕只有几分钟),也会让他们感到不舒服。在这方面,我的母亲表现得尤其突出,她坐在我面前,头总是高高昂起,使她的脸呈倾斜状,眼睛总是睁一半闭一半,显示她比我高贵,也比我纯洁。与其说我是他们的儿子,不如说我是被他们赶出家门的仆人。每当我站起身来,在我熟悉的屋子里来回走动的时候,我就成了举足轻重的人,因为母亲的眼睛像摄像机一样跟着我转来转去。她是怕我偷走了家里的东西,因为我穷困的名声,一定早已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了。父亲虽不像母亲那样警觉,但是,他那一副惟母亲马首是瞻的模样,更让我气愤。
我在父母身边所受到的侮辱,远甚于在大千世界里。我曾经发誓,永远也不要去沾染他们。张从武说,他是母亲和父亲的淫欲带来的副属品,此言用在我的身上,才是恰当的。
在这座喧喧嚷嚷的城市里,我的心灵找不到一个依托之物,那么,我的家也就只能在路上,在寻找的漫漫征途中。以前,我并不能从灵魂的深处理解背着画架远赴塔希堤的画家,不理解抛弃繁华的都市和良好的家境而奔赴陌生之地谋生的男同事的朋友,现在,我觉得他们都成了我的朋友。
要去寻找桑妮,我就不能不再次丢掉工作。我现在从事的这份职业,对我来说,说不上合适,但是,它能给予我一个安宁的环境,能按时给我发放工资。当我在夜深人静孤独难眠的时候,我有时想:好好干吧,说不定我能利用这次机会,为自己挣得必需的地位,到时候,父母就会重新把我接纳到他们的心里去。为此,我付出了必要的努力,经理对我很赏识,从各方面来看,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前途光明......可是,一旦上路,不知何处是归程,何日是归期,我就不能不辞职。如果父母知道这个消息,心里本来燃起了一线希望,又会被我的行动无情地扑灭了。
我毕竟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啊......
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我就不打算更改。我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岁的男人,稍一犹豫,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步入垂暮。在我采取行动之前,我打算回家看一眼父母亲。
正如我所料,他们早已知道我在一家效益不错的企业上班,而且干得也不错,因此对我还算客气,至少,母亲没有提防我偷走她的东西。我打算坐十来分钟就离开的,万万没想到母亲还留我吃饭。
"你如果有时间,就吃了饭再走吧,"母亲说。她依然昂着头,眼睛斜斜地看着我。由于她的浓厚的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地挽成了一个髻,好像不胜重负,因此脖子和脊背都有轻微的摇晃。
父亲坐在母亲的旁边。他的个子本来就比母亲矮了一个头,坐的凳子又低了近乎半米,因此,他就像绻缩在母亲身旁的一个婴儿,甚至是一条宠物。为了提防自己的感情在未经暗示和允许的情况下泄漏出来,他深深地皱着眉头,嘬着厚实干裂的嘴,使他的脸上尤其是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无法看清他的真实表情和真实情感。但是,他的眼睛是看着我的,这一点确定不疑。
这是周末,而且是傍晚,母亲问我是否有时间,显然是为了跟我拉开距离。不过,我已经没有权利计较这一点,她能够留我吃饭,已经是对的恩赐了。
"没关系,"我说,"我有时间。"
我本来想说,我回家来,就是看望你们的,当然有时间。但是,用这样的话来表达感情,对我而言,已经过分了,真是说不出口。
母亲却久久地不发话。父亲的眉头皱得更紧,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毛发稀疏的眉骨。
过了许久,母亲终于说:"你那一家子来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
母亲的身子没有动,可是,她高高的发髻却厉害地颤抖着,证明有一种情绪折磨得她心里很不平静。父亲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脸上泛起红潮。
母亲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静脉血管簇拥在她的脖子上,使脖子变得越来越硬。她的脸很长,由于梳着那样的头发,因而显得更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凶相。"你的那一家子,"她咬牙切齿地说,"就大得撑破了天,连你的父母亲也不认吗?我看她除了奶子大,屁股大,还有哪里大?哼,还有哪里大?心大!她想把我的儿子据为己有,藏在她的胯下不让他出来,她有本事,就把他装进肚子里去!可恶的女人......她不知道儿子是我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我把他养大的!杜鹃要抢夺人家的位置,也知道在人家的窝里生下一只蛋,她干了什么?连蛋也没生!哼,可恶的女人!"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没有看我,而是仰头望天。
话一结束,她就呼呼喘气。她痛苦的表情,证明她已承认在与她想象中那个女人的战斗中,自己失败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桑妮。他们至今还不知道我跟桑妮早已离婚。
父母并不是不要我,而是站在失败者的地位上,出于自尊的缘故,只能这样待我。
"妈妈,"我声音颤抖地说,"如果你是骂的桑妮,就冤枉她了。"
母亲逼视着我。
"我们早已离婚了。"
父亲情不自禁地从矮凳上蹦了起来。可是,母亲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她那种严肃凛然的姿态,使父亲的动作显得滑稽可笑。见母亲如此,父亲又坐了下去,比先前蜷缩得更深。
母亲把那种姿态一直保持了五分钟,或许更长;在我看来,比一个冬天还长。在我和父亲的神经都快崩溃了的时候,她终于发话了:
"多买些菜回来。不要忘了买肥肠,要生的,我亲手来做!"
她这是对父亲说的话。肥肠是我曾经最喜欢吃的食品,尤其是母亲亲手做的肥肠,总让我食欲大增。母亲以这种方式,来庆贺儿子的复归。
在整个做饭的过程中,母亲显得格外庄严。她既不说话,也不笑。她只是以少有的麻利,来传达自己热烈的心肠。
饭菜上桌之后,母亲说:"好好吃,多吃些。你很久没吃过妈妈亲手做的菜了。"话音一落,她把拿到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奔进卧室,放声痛哭。
父亲也跟着哭。他就坐在我的身边,哭声却异常沉闷,好像从他的胸腔里发出之后,穿过了密密的阴暗的森林,才把残余的声音流放到森林边的小路上。
而这条迎接它的小路,是我的良心。
"白天,"父亲说,"我跟你妈早听说她算不上一个好女人,跟她离了,我们高兴。"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卧室里,母亲哭得恸彻心肺。"去劝一劝你妈妈吧,"父亲说,"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不能控制自己。"
我没有听从父亲,而是端然枯坐。
不久,母亲从里屋出来了。情感的渲泻,使她的身体滋润了许多,凛然的作风荡然无存,代之以蔼然和母性的温柔。
我这才发现,几年时间,父母亲完全像植物人一样生活着,虽然四肢可以灵活地运动,但是,他们的心灵早已枯涸。这都是因为我引起的,或者是与我有关的那个女人引起的。我为此感到揪心的愧悔。
但时至今日,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要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认为他们的动因并不是缘于爱,而是缘于占有。我就像一件物品,当属于自己的时候,百般爱护,一旦被别人拿去,就想方设法破坏。这当中没有爱的因素,只有利用的价值。小时候,我父母亲不管走到哪里,都喜欢带上我,因为我看不起来实在不丑,还知道按照他们的吩咐说一些只有大人应该说的世俗话。我的邻居说:白家那两口子恨不得把他们的宝贝儿爱到心子里去。其实不是这样,父母只是把我当成了他们的成绩。如此而已。
父母留我住下,可在那样的心境下,我无法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屋子里多呆一分钟。但我又不能让他们失望,让他们看出有关我真实情感的一丝一毫。我对他们说,明天很早就得外出办事,因此,不管多晚,我都要回去。
我的确走得很晚。父母把我送到了门外。我走一段,又偷偷地回过头去,看到他们还站立在门边。这是一幢老式的两层楼建筑,属平房似结构,门毫无遮拦地开在正面,他们住在底楼,很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我干脆加快步伐,脱离他们的视线。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再返转身去,看到他们的门已经关闭了,灯也熄灭了。我走到门前,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父母啊,你们哪里知道,我又要去找那个你们不喜欢的女人了。以前任何时候,那个女人也没像现在这样夺去你们儿子的灵魂啊!如果你们看重的只是躯壳,那么,我的躯壳就跪在你们的门边,如果你们看重的是爱的精魂,那么,我的精魂早已飞走了,踏上陌生的征程了......
我在门边跪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麻木,才站起身来。
伴着清晨回家之后,我显得极为兴奋。这种兴奋几乎是暴发性地充溢着我的身体,使我奇迹般地甩掉了长时间裹在身上的重负。这种兴奋促使我想唱歌,想写诗!......
我郑重其事地打了一份辞职报告,改了若干遍,才输了出来。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份辞职报告,也就是说,是我第一次自主地作出了选择。说真的,我心里很痛,就跟从我父母门前起来时一样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在抛弃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对我的生活至关重要,同时,我是在追求一些东西,而我所追求的,对我的精神至关重要。我在违背"物质第一"原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我越来越靠近只身前往塔希堤的那位画家,越来越靠近男同事的那个朋友了。
自己是否具有他们那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我无暇考究。
第二天,我拿着辞职报告向经理办公室走去。我推门进去,顿时惊呆了--
女同事和经理对面而坐,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24
"希望你不要这样。"当我把辞职报告推到经理面前时,他说,"我们这里很需要你。"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我感动得几乎下泪。
自从桑妮离开我之后,我软弱的情感有好几次差点让我流下无耻的眼泪。由此我懂得,我并不具有画家和男同事朋友的那份忠诚,我只是凭着意志办事。那么,我所追求的东西,到底与的生命有多大的牵连?......这种疑惑的心态,在我没起程的时候就困扰着我了。这是比眼泪还要可耻的怯懦!我忿忿地把酸酸涩涩的液体吞下肚去,以冷漠的口气,对经理表示了感谢。
"我希望你三思而行,"经理说。
"是的......谢谢。我已经考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