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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胜朝着晕黄灯光下的一团暗影说:"爸爸,我走了。"
那团暗影弓缩在床上,这时候掀开了被子,露出胡子拉碴的一张狭长的黄脸。一时间,他似乎没有明白儿子的话。
郑胜返身回去。屋子仄逼,傍墙横着一张父子共用的大床,其余的空间,全被父亲拾来的废铜烂铁瓶瓶罐罐和片头纸挤满了,连个下脚的地方也难找到。那些瓶瓶罐罐里面,有残存的牛奶或矿泉水,日久天长变了质,发出尸臭。郑胜侧着身子,从这些破烂玩意儿和臭味当中挤到父亲床前,正要把被子给父亲拉上去,父亲猛地坐起身,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儿子的胳膊。郑胜本能地退缩了半步。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历这样的恐惧;他曾经努力适应这种恐惧,命令自己: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时候,我不再退那半步。但他做不到。现在,父亲得了重感冒,呼出的气流是淡红色的,有一股腥味儿,这让他越发害怕。他说:"爸爸,时间到了,我该上学了。"
床上男人的十根指头,直往郑胜的胳膊里生长。每次郑胜退那半步,都会带来这样的结局。郑胜忍着疼痛,弯腰用另一只手把父亲的棉衣拿起来,给他往肩上披。还没披正,父亲松了手,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带着怨声说:"去吧去吧,都啥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他声音沙哑,说话时肩胛骨耸动起来,脖子上的血管快速地颤动,像声音是从血管里弹拨出来的。
而郑胜却改变了主意,他说爸爸,你病得这么重,要不我请一天假......
"扯卵蛋!"男人暴怒地吼了一声。这一声吼消耗了他的全部体力,因而瞬间的暴怒之后,他的脸上只余下忧伤。接着他咳嗽起来,捂着胸口。每一声剧烈的咳嗽之后,都连着一串小咳。咳嗽还没完结,他又说话了:"爸爸算啥呀,爸爸能活出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主要是你自己。你要好好读书,爸爸累死累活,也要供你。"
这样的话,郑胜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爸爸,那我走了,"他说,"开水烧好的,稀饭也煮好的,药放在桌上,你吃过饭后再吃药。"
"这些事你别管。谁让你起来做饭的?"
郑胜不言声。他厌恶父亲这样问他。在这个家里,父亲除了让他读书,什么活都不让他沾边,这让他时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了。
"我今天睡过了头,"父亲自责地说,"你醒了,喊我一声就是,你自己再睡一觉,我知道把饭做好!--以后再不许这样了,记住了吗?"
郑胜说记住了爸爸。
床上的男人来了精神,心情也好了许多。"快去吧快去吧。"他一边起床,一边催促儿子。
郑胜犹豫着说:"爸爸,你感冒那么厉害,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叫你别管这些事!你以为爸爸怕冷吗?我戴上那顶棉帽子,不要说往冷风里钻,就是去冰窟里也不怕。"说罢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这时候,除了凸出的颧骨是潮红色的,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病人。他把衣裤穿好之后,在棉衣外面系了根绳子。这是他出门干活时的装扮。
看着父亲的样子,郑胜有一些心酸,但说不上有多少感动。
感动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门外到处都是霜。霜下得很厚,晃眼一看还以为是雪。郑胜的家并没在街道上,而是在一段相对冷僻的斜坡顶端。一条国道从顶端越过,沿着马路朝东走,一直走到烟霞缭绕、山涧深碧的地界,就是川东北有名的长丰煤矿。教务主任张成林和他的妻子,就是从长丰煤矿调到锦华中学来的。顶端开阔的平地上,有家医院,这医院修于解放战争时期,叫陆军医院,现在早已改名,但老百姓还是叫它陆军医院。
在硝烟弥漫的岁月里,它虽隐藏在林木和庄稼地中间,却是人来车往,热闹得很,随着硝烟散尽,它无可挽回地败落了,里面的医生,想当年都是一对一的好手,可老者死去,壮者出走,年轻的又不大愿意进来。但奇特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总有那么几个医生守住阵地。南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发出来,那之前,除了这家医院,其余都是把日子吊在果树上的农家,医院里的医生就为村民看病,占据数十亩的一家医院,基本上起着村卫生站的作用。它本来想利用开发南城的时机重振雄风,事实上办不到,首先是地势不好,再就是里面的设施,房屋大多为木质平房,要把这些东西推倒重来,不如另起炉灶。因而,这里成了城市边缘的一座孤岛。现在,医生是多了一些,生意也好了一些,但空房遍地是,医院把这些房子租了出去,一部分租给杂技团,一部分租给住户。郑胜和他父亲就住在里面。
天并没大亮,坡下城区的灯光吃力地照过来,让地上的白霜泛着朦胧的红,这层红晕把寒气搅扰得更加浓烈。郑胜缩着脖子,走过几片空地,就到了杂技团外。杂技团里面亮着灯,证明他们早就起床了。门却紧闭着。杂技团的门一年四季都紧闭着,郑胜在医院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看见那扇门打开过。此时,他听到"哐当"一声响,接着传来孩子的惨叫声。是个女孩。杂技团里老是传出孩子的惨叫声。他们要在惨叫声里把用骨头支撑起来的身体练得没有骨头。
郑胜的心里发出轰隆一声爆炸。这声爆炸又让他神志不清。他常常神志不清。他知道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别人为他规定的,又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必须完成这个目标,就像杂技团里的孩子完成抽掉骨头的目标一样。这是过程,也是仪式,庄严得不容让人怀疑。
陆军医院依然保持着军队的威仪,大门的开关时间都是很严格的,早上六点半开,晚上十点关。现在还不到六点半,郑胜只能翻门而出。自从住进这里,他就经常翻门,到了高三,去得早,回来得晚,翻门的时候就更多了。他当然可以叫门,那个守门的慈善老头会披着外衣出来,把门为他打开,顺便在旁边的草丛中撒泡尿。但郑胜这时候不想见人,什么人也不想见。门是那种并排竖着的铁矛,很深。郑胜抓住一根。他抓住的不是铁矛,而是凝固的水。他感觉到那层水在他体温下脱落,滋滋滋响,还冒着白烟,之后,他有了握住碎玻璃渣的痛感,当痛感慢慢软化,才算真正握住铁矛了。他刚握住,就被铁矛湿淋淋地"吃"住了。铁器上的冷,是吃人的。他知道,自己的手不能在某一个地方久留,否则不撕掉一层皮肉,手就取不下来。他把两条腿扩开,用力往上耸,两只手快速地换着把位。铁门发出笨重的响声,但没有惊醒门卫室里的老头。到顶部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门的那一边,却啥也看不见了,坡下的城市,消失了。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起了雾。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尖利的矛刺,把身体调整到适当的位置,双腿一弹,飞了下去。
雾越来越浓,无声地滚动,把这片陆地变成了江河湖海。马路上偶尔来一辆车,黑暗和浓雾很不情愿地让出了一点位置,车刚开过去,它们又收复失地。四处安静极了,只响着吱吜吱吜摇着菜担儿的声音。那是郊外的农人正赶往城区卖菜,他们都是没有摊位的,只能在街道上卖,八点之前必须把菜卖完,卖不完也只好挑回家去,否则招惹上城管,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脚下有路,却看不见路,这让郑胜的感觉好极了。他只是跟着挑担儿摇响的声音走,不必去考虑踩在什么位置。
斜坡大约有三里地,下到底部,再过条马路,就是朝阳街,朝阳街的中段,就是锦华中学的正大门。仿佛为了显示某种寓意,锦华中学的正大门朝东开,天晴的早上,嫩红的太阳捧上天空,照耀着深灰色仿石上雕出的魏碑体校名,以及大门内十余米远处假山上镌刻的毛泽东诗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这句诗的旁边,嵌着一面石英钟);光带还会游过矮树丛,一直伸展到教学大楼里。在底楼的大厅,立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天"的字样,底板雪白,字迹血红,被太阳一照,那血红的笔画像要滴下来;每一个经过这里上楼的师生,都会看上它几眼。
其实,从东校门出去,并非好去处,街道窄,又不整齐,店铺大多叮叮当当的--不是修车行,就是铁器铺,街道之外即是国道。好在学校有两道侧门,一南一北。打开北门,可望见北滨河路上挨挨挤挤的茶桌(巴河上一号桥至二号桥之间,南北两岸都修了滨河路),茶客们赌博时发出的喧嚣,形成音响的浓云;或许是校方不想让师生看到这景象,也不想让他们听到这声音,北门通常是关闭着的,而且砌了高大的围墙。南门很小,门外是一条冷巷子,走完这条深长的巷道,便是南城正街,灯红酒绿,繁华得很。校园西边,是另一条河,本来就小得像条沟,两边河床还被高大的石墙规囿,看上去就更是可怜见了,住在它身旁的人,也常常遗忘了它;要不是石墙底下安放着几个水泥乒乓球台,它大概真要从人们的话语里消失掉。这条河有个与它相匹配的、细里细气又万般无辜的名字:羊子河。羊子河由西向北流,在两百米外汇入巴河。
郑胜站在外面望见校园里假山上的那句诗,才发现雾早已经散去。
那只不过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过山雾"。
锦华中学的作息时间是,夏秋两季,上完早自习再吃早饭,冬春两季反过来。郑胜看了看假山上的那面石英钟,上早自习的时间反正没到,不如在外面走走。他一点也不想去学校,越来越不想去。他沿着仄逼的街道朝西行,走不了多远,从一条土路插下去,就是巴河。几个上了年纪的环卫工人看见郑胜,都给他打招呼,他们早就从报纸上认识了这个神童。而且好几年来,每到高考时节,这个神童还要做一项特别的事务:锦华中学的外面,种植着成排的梧桐树,由于电缆都埋在地下,秦岭和巴山又挡住了南来北往的大风,梧桐树就任其生长,枝叶铺天盖地。高考那几天,家长们提着凳子,早早地到梧桐树下坐着。
他们坐在这里有两个任务,一是阻止司机鸣喇叭,谁鸣了喇叭,谁就可能遭到围攻,围攻不成,也会被臭骂;二是阻止蝉鸣。蝉居于高处,隐于浓荫之中,在热天里鸣叫是它们的专利,它们在黑暗里孕育数年,只有一个月存活的光阴,因此要以歌唱来抓住这美好的时光。然而你这一叫,不就打搅我孩子答题了吗!这里离教室很远,答题的学生用十二分的精力,也听不到蝉鸣,可家长们手里都拿着长长的竹竿,听到蝉叫就捅几下。实在太讨厌了,不仅影响孩子答题,你说"知了知了"又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过就是一只虫子,能"知了"什么?家长们听上去,怎么说都有一种宿命的味道。遗憾的是,不管你捅得多勤,蝉也要叫。蝉那么小,树叶那么密,不可能一竹竿把它捅死。于是,家长们便雇人上树捉蝉。每消灭一只蝉,给五角钱。那些只知道歌唱而不顾前程的虫子,为了别人的前程,只得让路。郑胜是家长们常雇的捉蝉工之一。
环卫工人见了郑胜,说:"你这么早出来,别感冒了啊。"
郑胜没回答,脚步迈得很急。他知道环卫工人的下一句话必然是:"你马上就高考了,放他一颗卫星上天,让我们这些打扫这段路的清洁工也跟着风光风光!"
他去了巴河边。滨河路之下,留有一段窄窄的土埂,土埂上枯干的芦苇,在冷风里抖动着,孜孜石乞石乞地望着埂上白的霜、埂下青的水。那些芦苇就像不愿错过生活的人。
郑胜蹲下身,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像在寻找什么。他看得太用力了,眼睛很快发胀,但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他模糊地咕咙了一声,捡起被霜打硬了的小石片子,抡圆胳膊朝河心扔去。河面并没结冰,水把石头吞了进去,连咀嚼一下也懒得。可郑胜偏不服气,他要让水花溅得高一些,要看到水张开它的大嘴,露出它的牙齿;他扔的石头越来越大,扔得也越来越近。水终于露出牙齿了,但不是咬石头,而是咬他,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水的牙印。
隐隐约约的电铃声传过来,郑胜撒腿就跑。
高三在六楼,郑胜跑到五楼至六楼间的平台上,被费远钟拦住了。
费远钟一直在那里等他。见到郑胜,他黑着脸,没说一句话,回身就走。
郑胜跟着他走。
到教室门外,郑胜正准备进去,费远钟说:"办公室来。"
"在我的印象中,你郑胜尽管变化很大,但还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费远钟坐下说。
郑胜站在老师旁边。老师的声音很小,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使他的话重得像一砣铁。
"干什么去了?"
"我......爸爸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