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磨尖掐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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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

那边传来怒骂声。是覃月娟在骂他。覃月娟见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就把她抽了一鞭子,使她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煤渣路旁边,是印刷厂自己开辟出来的两块小小的菜地,覃月娟的水桶横躺在菜地里。覃月娟的骂声就是在他下菜地抓水桶的时候起来的,骂得非常难听,边骂边去夺他手里的水桶。他不放,覃月娟挖烂了他的手背,那些张开来的、被抓烂的皮,开始惨白惨白的,很快变成了鲜红的秋草。当他摆脱了她,就大踏步朝食堂外的水管走过去了。他接上满满荡荡一桶水,滴水不洒地提到了女厕所外边的水泥地上。

是什么力量使他变得那么固执?同事们都说,是因为他走到那一步了,如果被骂了回来,就太没面子了。但他不是这样想的。之前,他从没敢正眼看过覃月娟,今天他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打了淡青色眼影的眼睛是多么悲伤和孤独。她的悲伤和孤独让他变得固执起来。

那天下午上班的时候,覃月娟还没有饶过他,一直叽叽咕咕的,说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有的男同事幸灾乐祸,大多数人为他抱不平,觉得覃月娟太不识好歹,太过分;女同事们同情他,悄悄对他说:"你又不是死人,你就任那个疯婆娘骂?"他什么也没有说。

当他再一次看到覃月娟提水的时候,他又走了过去。这一次就没有人同情他了,说他是贱脾气。这一次,覃月娟虽然很不情愿,却既没骂他,更没抓烂他的手。

此后,他每次看到覃月娟提水,都去帮忙,这样过了些天,覃月娟要洗澡,就主动来找他帮忙了。又过些日子,他们把饭打来,两人竟然坐在食堂最角落的那张桌上,一起吃了;随后不久,他们把饭和菜打到一个盒子里去了......

他一直没对别人说过,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覃月娟也跟她彻底离家时那天一样,突然放声痛哭。这是非同一般的哭声,从四处弥漫开来,使他摸不着头脑,同时也把他推得很远很远。这个他自认为已经熟悉起来的女人,变得是那样陌生。比陌生人还陌生。正当他无所适从的时候,女人又死死地抱住了他。她的体内藏着一枚令她痛苦的病毒,她要借用他的力量把它赶走。这些,女人自己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以为是女人终于接受了他。后来,他们生下了郑胜,他像所有过日子的男人一样,儿子一出生,就把未来看得明明白白了:把儿子养大成人,然后自己老去,老婆也跟着自己老去。

养育儿子的过程,还有夫妻俩共同老去的过程,就是人生,虽然肯定有一些不如意,但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他甘愿领受,无话可说。他到底不懂得自己的女人,他女人相信,如果自己不幸福,别人就不可能幸福;她也从儿子身上,还从同事和周围熟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的未来,正是这明明白白的未来让她恐惧。她要打碎那种未来,不让它得逞。更何况,她体内还藏着一枚令她痛苦的病毒呢!这枚病毒既是那个把她毫不怜惜地蹬掉的前任男友,也是她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她几乎是在结婚的同时就发现了,他--她的丈夫郑高,根本不具备帮助她把那病毒赶走的力量。他们在黑暗里行走,却从来没有并肩前行。

而郑高是看不到这些的,他用自己的全部努力,去营造一个家,为妻子,为儿子,他哪里知道自己越是努力,越是暴露了他的无能。在覃月娟的眼里,他是多么卑琐,多么无能啊!他的卑琐和无能,又给她带来了多么深重的不幸啊!--但他看不到这些。他把她对他表面的依赖当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24

郑胜希望他现在不是高三的学生,而是高一的学生,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修复自己,从头再来。可是,班主任费远钟已经利用课间十分钟在讲下学期分班的事了。

这样的事情,每个学生都知道,连续好多届都是这么干的,但正如高三教师开动员会一样,知道了也要讲。这是战场上的鼓声。不过今年还是有很特殊的情况。往届分班,进高三之后各次摸底考试成绩占百分之六十,最后的分班考试占百分之四十,今年不是这样了,今年完全以分班考试为准。之所以有这样的重大变革,是为了完全与高考接轨。高考就是一锤子买卖,它可不看你的平时成绩。

"这样做除了与高考接轨,"费远钟说,"另外就是想给在前面考得不好的同学一个机会,把被埋没的金子从沙子里刨出来。"

说完这句话,费远钟把郑胜盯了一眼。

如果按照往年的规矩去排定,郑胜还真不能够分到火箭班去。他这几个月考得实在太差了。一个肩负着夺取状元重任的学生,怎么能不进火箭班?当然,郑胜现在的表现已经很好,但还是不稳定,近期,各科都考过不止一次,他一会儿考第一名,而且把第二名甩出很远,一会儿又进不了前十,最糟糕的一次是考英语,竟落到了七十名之后,钱丽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了他很长时间。

钱丽训学生,有她自己的语言,她以前教高一的时候,有个成绩很不错的女生喜欢打扮,剪了个碎发,脸蛋上还搽了淡淡的胭脂,钱丽便从家里拿了方镜子去,硬把镜子塞进那女生手里:"照,给我照,你自己看看像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长了个俏脸嘴儿就怎么啦?俏脸嘴儿是爹妈给的,不是你自己的!那些有出息的人,根本就看不到自己长了个俏脸嘴儿,只有那些歌舞厅的小姐,才成天在脸嘴儿上用功夫!"这几句话说下来,女生把镜子扔掉,跑出了办公室,并且从此再没来上学。她在家休学半年后,才转到了巴人中学,不过成绩相当差了。为此,女生的家长找钱丽说了很多话。钱丽也为那女生心痛,心痛得好些天吃不下饭,勉强吃下一点,稍不注意就呕吐出来;可是她想不通啊,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学生好吗?不都是想把学生从邪路上拉回来吗?--她那天训郑胜同样有自己的语言,她说郑胜哪,你知不知道你是怎样滑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不是别的原因,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没过高考那一关,谁也不是金包卵!......

郑胜以前就考得不好,现在又来个七十名之后,算平均成绩对他就相当不利。但怎么能放弃他呢,那些知识,他并不是没学懂,只是不经心,给人的感觉是,他想考好就考好,不想考好就不考好,只要他想考好,锦华中学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正基于此,才把戴状元顶子的任务交给他。也只能交给他,胡昌杰、丁晖、张永亮等等锦华中学的尖子生,都比不上德门中学的于文帆,只有靠郑胜灵光闪现,去跟她短兵相接。

费远钟看郑胜的那一眼,郑胜注意到了,把头低了下去。

紧接着费远钟又补了一句:"这个机会也不是白得来的,是全体老师从高三领导小组那里争取来的,大家要知道珍惜。"

这"大家",差不多就指郑胜一个人,郑胜也意会到了。

他把头埋得更低。他不是故意把头埋下去的,只是由于头太重。他的头成了一块麻布,被浸入水里,越来越湿,也越来越重。

"我希望,"费远钟说,"我们班的同学,全都进火箭班。"

这几乎等于一句废话,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听了老师的话,那些肯定进不了火箭班的学生,心里难免惆怅和伤感。高中还没毕业,他们就要与一些人和事分离了,有一些东西,已注定没有他们的份,他们再也没权利参与了。

费远钟走到胡昌杰旁边,下意识地看了他的耳朵背后,当然,他没有在胡昌杰耳朵背后看到从菜市场里生长出的白霉,但他身上还是有菜市场的气息,也就是说,他晚上可能还在帮母亲守摊子。费远钟想到郑胜去学生宿舍住宿的那笔钱,虽然没直接发到郑胜手上,但既然张成林说了那个话,现在郑胜又离开了,胡昌杰补住进去,应该没有问题。他犹豫了片刻,说:"胡昌杰,只剩最后几个月时间了,如果让你住到学校来,有困难没有?"胡昌杰笑了笑说:"困难是没有困难......算了吧费老师。"说罢他的脸就红了。费远钟一想,这么多年来,他都在家里过,猛然间住到学校来,不一定能习惯,也就没说什么,去了徐奕洁身旁。徐奕洁将遮住眼睛的刘海抹了一把,以为费老师也要问她住不住校,装出很严肃的样子望着老师说:"费老师,我爸爸妈妈住校,我不住校。"惹得一个班哄堂大笑,费远钟也笑。徐奕洁自己更是笑得不行,脖子上带着网眼的白围巾都被她的脸照红了。

在徐奕洁的笑声里,满含着对父母的疼爱。在她年纪还小、父母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完成了关于爱的轮回。

这时候,费远钟忽然灵机一动:他要给郑胜换换位置。他拍了拍徐奕洁身边的丁晖说:"丁晖,你愿意坐郑胜那里吗?"丁晖本来不想换座位,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不换,又怕人家笑话他舍不得离开徐奕洁,就说:"费老师,我随便。"

费远钟说好,那你就跟郑胜换一换。

郑胜跟徐奕洁坐到一张书桌上来了。费远钟的意图,是想让徐奕洁的快乐、热爱和信心去感染郑胜。费远钟相信,阳光总是照耀人的,而徐奕洁浑身都是阳光。但他不知道,郑胜的世界早已经破碎,他已经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秩序,也很难吸收这个世界的阳光。更何况阳光再广大,总有一些角落是照不进去的。郑胜的世界里充满了碎片,他透过裂缝,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朦胧的幻影。只要下课,只要不上厕所,他就走到教室窗口,望着楼底下的景象。那里没有别的,从建校以来,那里就是一段水泥路,现在依然如此,但郑胜偏偏看到了异常丰富的奇观: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车,都正往那里围聚,惊慌失措的喧嚷声直干云霄。当上课铃响,这些幻影才消失,碎片暂时合拢,成为一个整体。但只要一下课,他又朝窗口走去。似乎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有人在推他。那个人藏在他的脊骨里,长着一双坚强有力的手。

他多么希望除掉那只手,可是他被它牢牢地卡住了......

位子调整完毕,费远钟正要出教室,都走到教室门口了,背后突然想起狗叫声,汪汪汪的。谁的手机短信来了。班上许多人都带着手机。你不可能不让学生带手机,就像不可能阻止他们穿名牌一样。但学校有规定,上课时间内,包括课间十分钟,学生必须把手机关掉,否则发现一个收一个。话是这么说,真正被没收的,几乎没有;即使暂时没收了,过两天也就还回去。那可是手机,而不是一本书,或者一个作业本。费远钟恼怒地转过头,大声说:"我知道是谁的,这回没收了,真就不还了!对那些实在不自觉的人,只有这个办法!"其实他并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了,班上同学的手机设置的都是彩铃,有鸡叫狗叫蛐蛐叫,以狗叫的居多。

大家都把头埋在书桌上,做出认真学习的样子。费远钟出去了。

这时候,战小川才偷偷察看。

短信是他母亲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