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的激动让费远钟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语不成句地说:"我有个朋友在《巴州教育导报》,这是他们总编刚从省上搞回来的。"
"好,好哇!老费,真是感谢你呀!"
费远钟说看张主任你说的,感谢什么呀。
"我马上去复印,"张成林说,"马上传达下去。"
可一想,复印机在办公室主任那里,办公室主任已经下班了。要是别人,肯定要等到明天一早再说,但张成林不会,他把桌上的话机往自己面前一扯,就给办公室主任拨电话。
号码还没拨完,下课铃就响了。这实在是没办法了,因为高三教师要送学生回寝室,督促他们睡觉。张成林有些气恼地摇了摇头,说:"好的老费,我们一同下楼去。"
张成林的步子本来很快,可今天他走得特别慢,站在走廊上跟费远钟说悄悄话,直到学生的大部队离开了,教学楼安静下来了,才往楼下走。今晚又轮到楚梅值班,但费远钟正听张成林说话,连往传达室也没看一眼。他们一同穿过大操场,就该分手了。张成林住在红楼,大操场西面,有一段青石板路,直接通向红楼,石板路的缝隙间,长满了浅草,看上去就别具一格,很有品位。当张成林朝红楼走去的时候,费远钟进了小操场,去学生宿舍,从学生宿舍出来,他再回银楼的家里。回家的这段路上,没有青石板,没有浅草,只有硬生生的水泥地,因为与食堂邻近,路上总是很脏。
费远钟突然觉得心里很空虚,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
22
巴州市举办了一个动物化石展。其实也不是巴州市举办的,而是四川西部一个盛产动物化石的小城,将它们的宝贝用大车装了,运往全国各地巡展。主要是恐龙化石,当然不是恐龙骨架,只是恐龙蛋,也就是椭圆形的、密布着小孔的石头。巴州城区没有合适的展区,便将展区设在离城区五公里外的七姑洞内。七姑洞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位于巴州城南部,传说某年月日,七仙女中最小的那个,曾下降凡尘,在那洞内与心上人谈情说爱。若干年来,传说仅仅是传说,十余年前,才有个商人灵机一动,将它开发出来,既供旅游,也承办筵席、接纳会议,市里各行各业的许多会议都是去七姑洞召开,会开完了,就跳舞、唱歌、洗桑拿,随便一个什么会,都要躲在里面开他两三天。当然,开发商深知不能浪费了那个传说,情人节那天,在里面开Party,搞派对,盛况空前的。
承办化石展这样的事情,他们还从没干过,但成功的商人,一个想法就可以变成商品。他们自己观看了那些化石,心想不就是些石头吗,巴州最不缺的就是石头,谁会吃饱了撑得慌,跑这么远专门来看石头?经过分析论证,觉得只有小学生才可能感兴趣,而现在临近期末,展期又只有一个星期,以什么方式才能冠冕堂皇地把小学生拉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市教委挂上钩。于是,主办方和承办方共同请市教委领导吃饭、送红包,市教委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件大事了,下了红头文件,要求市区内数十所小学都必须去七姑洞观展,因为这关涉到培养学生热爱祖国、热爱科学的品质问题。他们把文件是下了,但商家比他们更懂得平衡的理论,知道上边搁平了,下边照样要搁平,否则办起事来就会东拱西翘,每个学生二十块钱的门票,他们给校方五元的回扣,这样,校方的积极性起来了,也当成大事来抓了。
时间安排得相当紧凑,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被安排在这天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两点之间,头天晚上,楚梅去给儿子买吃的,因为学校说了,次日上午第四节课就要集合朝那边走,参观完毕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因此午饭不能回家吃。每次儿子出外搞活动,比如春游、秋游,如果要自己带吃的去,楚梅都相当为难。填饱一顿肚子,并不复杂,但同学们挤在一起,面对面地要把各自的东西亮出来,事情就变得复杂化了。买得太多,太好,花钱不说,也没必要,太差吧,又怕亏待了儿子,主要是怕伤了儿子的颜面;同学之间是会互相交换的,东西太差,就没人跟你交换,那是很尴尬的事。有一次楚梅看电视,里面讲到跟小含差不多大小的一个男孩子,学校组织出去秋游,他的同学都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而他呢,只带了两个馒头和一瓶白开水,他一点也没觉得丢面子,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面,大大方方地把馒头拿出来啃,啃几口,再灌一口水。楚梅觉得这孩子真有出息,很感动,泪水咕噜噜地往外涌,直到那个节目播完了,她进厨房做饭,泪水也没止住。感动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为那孩子心痛,心痛得几乎就拿不稳菜刀。说什么她也舍不得让小含去遭那份罪。
楚梅问儿子:"你们平时搞活动,是一个班在一起还是全年级在一起?"
费小含说不一定,有时是一个班,有时是一个年级。
楚梅心里想的是伍明西会给他女儿买什么,如果全年级同学都在一起吃,作为同一所中学的子弟,他女儿和小含说不定会交换吃食,要是小含的太差,他女儿回去肯定会说给父母听的。
这时候费远钟也在家,楚梅让费远钟拿个主意,而费远钟心里正烦着,大声说:"不就是出去吃顿饭吗,能填饱肚子就行,未必还要带上龙肉?"
楚梅愣了一下,自己出门去了。她把时下孩子喜欢吃的零食买了一大堆,几乎把一个小马桶包塞满了。费远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他跟妻子的想法是一样的。
谁知道,由于时间实在太紧张,老师让学生们在车上就吃午饭。费小含沮丧透了。车上不准乱跑,只有坐在同一排的人才知道他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东西。不过,回到学校之后,小含利用课间把东西都分给同学们吃了。给同学们分发的时候,小含非常骄傲,小学读了五年多,他还没有这么大方地给同学分过东西吃。这种骄傲已经不关涉面子的事了,而是跟同学建立友谊的一种方式,一种内心的满足。
放学回家,楚梅首先看了儿子提回的马桶包,见瘪瘪的,说:"都吃完了?"
当时她正做晚饭,来不及询问详细情形,待费远钟回来,一家人吃着饭,楚梅又才想起那个话题,问儿子那么多东西都是怎么吃掉的?分给了谁?给伍茜茜(伍明西的女儿)了吗?楚梅还说:"你跟伍茜茜从小就那么熟,好不容易买了点零食,别舍不得给人家一点。"
"伍茜茜?"小含说,"她没坐大车去,去来都是坐她爸爸的车,我看见了,我记得伍叔叔的车牌号。"
两个大人手里的筷子,都停住了,楚梅的停在碗里,费远钟的停在口里。费远钟想,小含总是目送同学家的车远去,他不仅记住了伍明西的车牌号,肯定还记住了好些同学家的车牌号。
费远钟使劲地咬着筷子,就像咬着自己疼得一阵一阵的心。他想起了那次去惠春园坐那个女人的车时的情景,他因粗暴地对待儿子在自己心里留下的痛感,至今犹存。他想,什么时候,我才能让儿子不用去记别人家的车牌号,只记自己家的车牌号?......
然而,当他把筷子从口里抽出来,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你真有出息!你要是学习的时候有这么好的记性,数学成绩就不会那么糟糕!"
那时候,小含刚吃完一碗饭,正准备去锅里添,听爸爸这么说,他坐着不敢动了,望了爸爸一眼,就迅速把头低下去,皱着眉头,筷子在空碗里磕碰。他是有些偏科,但数学成绩绝对算不上糟糕,不管怎么考,他都稳定在班上前五名的。
楚梅心里也对儿子很生气,但她并没因此责备儿子,又问他那么多吃食是怎么消化掉的?
小含把在车上吃午饭的情形讲了,又把他利用课间把吃食分给同学的事也讲了。
楚梅这一下心痛了,终于发火了:"既然是那样,你就不知道把东西带回来?非要浪费干净了才心甘?"
费远钟把筷子啪地一声扔在桌上:"败家子!"
小含坐在那里,听父母骂。当父母都暂时停下来没有声音的时候,他站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家庭作业他在学校已抓紧做完,于是他背上了手风琴。可他老半天也想不起今天该练什么曲子,翻开曲谱,才知道是《北京喜讯到边寨》。老师在曲谱第一页的左上角批了几个字:"活泼、热烈、欢快",后来想了想,把"欢快"改成了"欢腾"。小含沉下一口气,用最饱满的激情拉出了第一个音。音乐引领着他,带他去体味别人的欢乐。可他自己却在流泪。泪水流进嘴角,咸咸的。
他一点也不懂自己的父母。
在儿子的琴声里,费远钟显得更加烦躁。这几天他都是在烦躁当中度过的。他违背诺言,提前把那份材料给了张成林,使《巴州教育导报》星期三出版的时候,在锦华中学失去了价值,高三只有莫凡宗和另一个年轻教师各买了一份,他们喜欢看社会新闻版。幸亏许三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不把他鄙视到骨子里去才怪。费远钟觉得自己这些天脊梁骨都是弯曲着的,个子仿佛都没以前那么高了。问题在于,那么做过之后,除张成林当时说了几句感谢话,他似乎并没讨到什么好。教师那里,是张成林发下去的,费远钟以为张成林要给教师们说明一下材料的来源,但他没有,只吩咐大家仔细研读,尽快地、准确地领悟其中的精神实质。有好几次,费远钟都涌起这样一种冲动:向同事们表白一下,这份材料是他弄到手的,是他转给张成林的,但每次都是冲动涌起来的同时就退了潮。他已经对不起许三,已经厌恶了自己,他不能在这条道上走得太远。
昨天夜里,又开了高三动员会,会上,张成林重复了以前说过的话,即:谁班上考进火箭班的人多,谁就是火箭班的班主任。张成林说得义正词严的。在费远钟听来,张成林似乎是要表明: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用,只有成绩才是硬道理。
更让费远钟难受的,是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冉校长和张成林都提到了一个名字:德门中学的于文帆。于文帆是个女生,老师们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高二的时候,她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作为文科班的学生,竟得了省赛区一等奖(郑胜那次只得了二等奖),现在,于文帆各科成绩都好得不得了,是本届状元的有力竞争者。说完了于文帆,张成林问:"老费,郑胜现在怎样?"费远钟说不错,稳住的。张成林说:"只是不在课堂上胡闹远远不够,我们对郑胜的要求不仅仅如此,这个老费你是知道的,看来老费你还要加把劲儿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