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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中学没有大礼堂,学生集会,都是在操场上,全校学生参加用大操场,部分学生参加用小操场。大操场在教学楼背面,小操场则在学生宿舍正面;大操场主要用于做广播体操、打篮球、羽毛球之类,小操场开局部会议的时候多,比如初中部或高中部要开除某个学生了,搞什么文艺晚会了,地方法院觉得对某些犯人的宣判可能对部分学生具有教育意义,因而将法庭搬到锦华中学来了,都是拉到小操场上去,因此小操场修了舞台。这天上午第四节课,高三学生端着凳子,去小操场上集合,听梁波父亲的报告。除学生和班主任,所有高三教师也都要去听。学生们坐着,老师们站着。大家都坐好了,也站好了,舞台上的音响设备也都准备好了,梁波的父亲还没有来。
这倒不是他故意拖,而是去接他的车被堵住了。梁波考上大学已接近三年半,他父亲来做了三次报告,每次都是学校用车去接他。其实他住得不远,从学校南门出去,认真走,要不了半点钟就到了,但他是锦华中学尖子生的父亲,他儿子而今是名牌大学且获得国家发明专利的优秀生,当然不能简慢。用车去接的规矩,是从陈校长就兴起的。陈校长跟冉校长不同,陈校长是个有架子的人,许多时候,陈校长把架子端得高过了头顶,可他知道分寸,在尖子生和他们的家长面前,都相当的谦和。
请梁波的父亲之前,学校没想到请家长来作报告这一招,因此究竟请谁来,很费了一些思量,要说优秀,六年前考出去的那个女生是很不错的,她只在成都某大学读了两年书,就被保送到德国留学去了,而今还在德国,搞气象物理学研究,据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寄回的那些照片,她戴着眼镜,跟那些白发苍苍鼎鼎大名的外国科学家站在一起。但毕竟说来,那女生在锦华中学的时候,算不上顶级尖子生,她考的那所大学,也非常普通,至于她后来造化得那么厉害了,那是后来的事。另一个重要问题是,那女生的父母都不善言谈。比较来比较去,觉得梁波的父亲口才最好,他以往来校看儿子,总是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再说梁波是名牌大学的优秀生,请他父亲来作报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陈校长打电话去时,梁波的父亲答应了。陈校长说:"到时候,我们用车来接你。"梁波的父亲说用不着吧,就这点路,但陈校长坚持要去接。接了一次,就有二次,现在,再不用车去接,梁波的父亲就懒得来了。
每次去接他,陈校长都是亲自跟车去的,冉校长当然也不能例外。第四节上课铃响了差不多十分钟,黑色本田才由东大门进来开到小操场上。从车里出来后,冉校长把梁波的父亲往舞台上引,也就是做个引的动作,身位比梁波的父亲还稍稍落后一点,看上去梁波的父亲才是校长。
那人穿得很朴素,上身就套一件普普通通的羽绒服。作为某大型企业的总工程师,他并不缺钱花,只是从不在衣着上费功夫。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用不着在衣着上费功夫,他说人们喜欢讲"马靠鞍装,人靠衣装",这是屁话!只有那些没心没脑的空皮囊才靠衣装,有真本事的人,穿什么都无所谓,穿什么都是锦缎!他本人曾经是某理工大学的高材生,又有那么好个儿子,难道还在乎披在身上的那张皮?以前来学校看儿子,如果是热天,他背心外面套着衬衫,说话说得出汗了,就把衬衫脱掉,只穿背心,那件背心烂得不成样子,看上去他身上像长满了眼睛。
他在正中位置落座后,冉校长等一干领导才次第分布在两边。
他说:"我梁波当年......"
这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他就开始回顾梁波的成长历程,把主要内容,放在梁波读高一的时候。高一下学期,梁波不小心摔断了腿,有长达三个月没上学。他说:"那三个月,我就在家里办公,陪着我梁波。他只在医院住了两周就回了家,每天吃过早饭,我扶他出去活动一会儿,就回去补习功课,每天补习十个钟头以上。他母亲帮他补英语,我给他补物理,高一的课程用不着补,高二高三的我只简单地描述一下,他就能懂,因此我跳过了高中课程,把大学才接触的知识教给他,在不到三个的时间里,他就完全掌握了大学一年级的热物理学基础理论!"
冉校长带头鼓掌。下面的掌声虽然很热烈,由于在坝子里,风又在往后面吹,掌声一出来就被刮跑了,听上去像是远处的人在鼓掌。
天冷得很。太阳并不是没有,却像鸽子那样白,只是一个银盘,没有光焰。
自始至终,梁波的父亲都没说过一句感谢老师的话。第一次来作报告的时候,他说过感谢话,第二次也说过,只不过更少,寥寥几句,轻描淡写,第三次再不说感谢话,但提到了锦华中学,这次,干脆连锦华中学几个字也没提。
报告过后,冉校长等人陪他吃中午饭。食堂共有三层,下面两层供学生和老师们用,第三层分成了几个大包间,用于招待贵宾。席桌上,梁波的父亲自然还是主角。他嗓音浑厚,声音在四壁间撞来撞去,把碗碟都碰得叮当作响。
过后,冉校长特意上高三年级组,问大家听报告的感想。
莫凡宗说:"幸好不是全国人民都像梁波那么聪明、像他父母亲那么能干,否则我们这些当教师的就全都失业了。"
莫凡宗一句话说到了冉校长的心坎上。从听报告到陪吃的整个过程中,冉校长都有一种感觉:梁波出息了,没有学校和老师的功劳,只有他父母和他本人的功劳。
但冉校长毕竟是校长,他不能像莫凡宗那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咧开嘴笑了笑,认真而严肃地纠正莫凡宗:"问题不能这么看。听报告各有各的听法。你们应该给学生传达的,是梁波的那种精神,他当时腿摔断了,还坚持学习,而且每天学习那么长时间。你们要给学生讲的就是这个。"
莫凡宗没再说什么。其实他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内心里承认冉校长的话其实是对的。几年前,莫凡宗是理科班语文教师,梁波读高一高二的时候,都是他当班主任。梁波读书的确很用功,晚上回寝室睡觉,灭灯之后,他还笼在被盖里,打上手电筒看书。
问了莫凡宗,冉校长接着问周世强。周世强可以说是最反感那个报告的人之一,因为他是物理教师,当时他站在自己班级后面,梁波的父亲说他儿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既掌握了高二高三的物理知识,还掌握了大一的热物理学基础理论,周世强心里就特别的不是滋味,他想既然你和你儿子都那么有本事,梁波大学也用不着上,梁波不上大学,现在可能都是中科院院士了!但冉校长问周世强的时候,他却完全附合了冉校长的意见。自从扣了他五十块钱,还听朱敬阳说了那些话,周世强在办公室比以前更加沉默,随时都显出一种很忧愁的样子。他早就想在领导面前表白一下自己的态度,专门去找领导说吧,又怕小题大做,适得其反。现在是个机会。能够跟领导的想法一致,这就是一种很好的态度。冉校长边听边点头,让周世强心里轻松了许多。
问了两个人,冉校长就不想再问了。多数老师在教室里上课,他没时间等。再说老师们会怎样回答他,他是猜得出来的。他已经下定决心,明年不能请梁波的父亲来作报告了,老师们有意见不说,在学生中也会造成消极情绪。学生们会想:我之所以不能像梁波那么优秀,是因为没有梁波那样优秀的父母,梁波的母亲可以补英语,父亲可以补物理,而自己的父母什么都不懂!现在进入高三的孩子,父母都是大学毕业的并不多,即便都是大学毕业,只要不从事那一行,工作几年也就忘记了。何况南城是个新兴城区,像胡昌杰等许许多多学生,出生的前几年父母都还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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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校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的确有不少学生就这样想。
费远钟已预感到这一点,他先在班上讲了,然后找尖子生个别谈话,意思是梁波的父母文化再高,如果他自己不努力,能够成为尖子生、能够搞出一个发明来吗?读高中的时候,梁波差不多就和这些天的郑胜一样,课上课下都不说一句话的。
在全班讲的时候,费远钟说得慷慨激昂,跟尖子生谈话就说得恳切些。都到这时节了,尖子生不能有丝毫闪失,尖子生关涉的既是学校的利益,也是费远钟自己的利益,他要依靠尖子生来争取或者说维护自己的荣誉。以前,钱丽身上的那股子"忙"劲让他很不以为然,现在他不这么看了,现在他觉得那是对自己的威胁,万一分班考试的时候,钱丽班上超过了他,钱丽就会带火箭班,那么人家也就会说,以前火箭班的班主任是钦定的,费远钟捡了一回便宜,而今凭硬本事,他就没便宜可捡了。真如此,费远钟就没法见人。人都没法见,还怎么敢提出给老婆换工作!
费远钟感觉到,不仅钱丽比以前更忙,莫凡宗也在暗中使劲儿,他虽然没像钱丽那样午饭后和晚饭后都提前半点钟上课,但他在办公室发表议论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有时候朱敬阳挑起一个话题,他也不接腔,像听也没听见,不是备课,就是批改作业和试卷。莫凡宗个子相当矮(只比李子江高出三十来公分),腿尤其短,由于他在椅子上搁了个很厚的坐垫,腿便悬荡着,手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肩膀高高地耸起来,看上去他正被人拎着脖子。
费远钟找别的人谈话,学生都能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不停地点头,而郑胜却没有任何表示。和往常一样,他的脖子是勾着的,勾得很深,即使眼睛里有什么反应,费远钟也看不见。他的两条长手臂向下拖着,挡在身体前面,像是要抵御什么东西。费远钟看着那双手,那双手不仅手臂长,手指也长,指节细瘦,嶙嶙峋峋的,指窝处长了冻疮,这两天天气出奇的暖和,冻疮发痒,被他挖烂了,布满凝结的血粒。
由那双手,费远钟想到了他的儿子费小含。他的心尖锐地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