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抓紧回去备课,明天第三节课要讲的。如果把梁波父亲的报告安排在上午一二节,他就没时间备课了。
17
整个高三年级,费远钟只剩最后一篇新课没讲。锦华中学的所有高三老师都是这样,用不到一个学期将所有新课上完,余下的时间全用来复习、考试,考试、复习。像德门中学这种学校,因为学生接受能力更强,常常是高中二年级就把所有课程上完,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费远钟备课跟其他很多语文老师不一样。所有的不一样都是因为他从未间断过读文学书。这在中学教师里面是难得的,教其他科目的不说,单是中文系毕业的语文教师,只要教上半年,最多三两年,你再去问问,看还有多少人在读小说、散文和诗歌?已经很少了,他们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课本,课本上当然也有小说散文和诗歌,但在他们眼里,那早就不是艺术,而是工具,帮助他们成就自己的教学事业、同时也帮助他们的学生考上大学乃至重点大学的工具。那些诗文早就死掉了,他们在讲台上把课本打开的时候,散发出的不是纸张的香味,而是诗文的尸体味,教师们要做的,就是解剖这些尸体,让学生们记住:这一块是颈骨,这一块是内脏。还在母腹中就接触中国的语言,发蒙那天就接触中国的文字,到头来,只学会了在考场上画√画×。教师们必须按参考书讲,因为那里蕴含着标准。那些大学毕业刚刚走上讲台的教师,往往对这些标准提出质疑,不过这没有关系,他们很快就会丢盔卸甲,打出白旗,俯首帖耳地退回到标准里去。要是你不愿意退回去,那么对不起,两个山字一重:请出。
大前年,锦华中学招来一个教语文的大学毕业生,他上第一堂公开课时,讲莫泊桑的《项链》,居然不按"标准"批判主人公玛蒂尔德的资产阶级虚荣心,说什么玛蒂尔德是法兰西民族继圣女贞德之后最伟大的女性!理由看上去也很充分:玛蒂尔德既然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丢掉朋友的项链时,人也不老,可她并没嫌弃丈夫,更没与丈夫离婚,而是十年辛苦,做最低贱最繁重的体力活,挣钱还债。
她丢了朋友的项链,也没有赖账,连那种想法也没有,她懂得一个做人的基本原则,那就是借东西要还,要讲信用,把"信"字拆开来,不就是"人言"吗,玛蒂尔德知道,不讲信用就不是说人话,大家想一想,在今天,不说人话的人难道还少吗?玛蒂尔德的品质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最后,那位慷慨激昂的年轻教师还以质问的口气说:"我承认,玛蒂尔德是有虚荣心,但大家扪心自问,难道我们就没有虚荣心吗?"课就这样讲完了,他以为讲得很成功的,没想到下课之后,就被领导请进了办公室。几个领导脸色铁青,让他立即去给学生纠正,还要因为自己的胡言乱语向学生赔礼道歉。那老师毕竟年轻,当场拒绝,结果领导比他更干脆,让他当天就走人。他离开后,再没露过面,不知他在外面是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讲台。
费远钟当然也服从于那样的标准,但他对自己喜欢的课文--比如他正准备的《声声慢》--还是要尽量让学生明白:它是有血肉的,课文里传达的情感,还在我们的生活中流淌。
对称职的语文教师而言,备好一篇课文,就像写好一篇文章,需要状态。费远钟的状态显然不好。他的心忽东忽西地飘游着,老是无法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他放下笔,揉着发胀的眼睛。
这时候,朱敬阳进来了。朱敬阳说:"大家来签字,把这些天的补课费领了。"
莫凡宗离朱敬阳近,第一个签领了。领了三百块。他把三百块钱捏在指间,打得啪啪响,说:"每次我领这笔钱的时候,都跟领压资料得的回扣一样,心里发抖。钱不多,却脏了我的手!可你说补课费是黑心钱吧,为了学生,我没度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我像被枷锁套着的牛马,不能离开学校一步。上个星期六,我妹妹家里的水管爆了,屋子淌得像条河,我也不能过去帮忙收拾,结果我妹妹自己忙了一整天,累晕倒了。唉,这当教师的!你再看看人家,"--他指了指巴河。河心的大船上,灯火辉煌--"玩得多开心!随便一把牌,输出去的,赢进来的,岂止三百!在人家眼里,三百块根本就不叫钱,而我们是用血汗挣来的!关键问题是,挣来后还觉得自己亏心!"
莫凡宗的妹夫数月前去英国留学了,要三年后才回来,他妹妹身体弱,稍微一累,就胸闷气短。
没有人回应莫凡宗,但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酸楚的事涌上来。
第一节下课,周世强从教室出来了,听说领钱,他手上的粉笔灰也不洗,就去朱敬阳那里签字。可字还没签,他就闹起来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是三百,我只有二百五?"莫凡宗呵呵大笑,说老周,你本来就是二百五嘛。这时候开这种玩笑,无异于火上浇油,周世强怒气很大地质问朱敬阳,他那五十块钱到哪里去了。朱敬阳起身,去把办公室前后门闭了,说:"有人向领导反映,说你上晚自习时用胶水粘钱。"朱敬阳话说得很小声,带一点委屈的腔调,表明扣钱不关他的事。但周世强被那五十块钱刺痛了心,把朱敬阳桌上的签字表狠劲儿拍了一下,大声说:"这办公室,除了你去反映,还有谁胀饱了没事干?"这句话把朱敬阳堵住了,他那根根直立的白发,好像在往上生长一样。当他回过气来,也把桌子拍了一下:"是我去反映的又怎样?我是年级组长,我有这个责任。你不要跟我凶,我不是小赵!"
教务处职员小赵曾经被周世强气得泪水盈眶。那次学校来了批外地客人,买了些水果招待他们,客人离开后,还剩了半筐,领导就让小赵把这半筐挑剩的水果分给教师吃;小赵将烂了一半甚至大半的梨子、香蕉端到教师办公室去,见人就分一个。那时候,周世强在上课,没吃到,下课听说后,他立即去找小赵,问为什么没他的。小赵笑着说:"周老师,那水果都烂得差不多了,把烂肉剜去,就剩一个空壳。"周世强说空壳我也要。小赵说大部分老师都没吃到,我自己也没吃。周世强说你没吃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吃!把手伸到小赵面前去。小赵是个二十头的姑娘,当即就委屈得流下了泪水。为此,学校很多人都把周世强看白了,都为小赵抱不平。小赵是南城区派出所所长的女儿,跟其他有背景的职工不同,她从不以势压人,对谁说话都怕把字咬痛了的样子。
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朱敬阳竟然还翻这些老账,周世强再一次被刺伤了,说:"你本来就不是小赵,你跟我一样,一万辈子都是个平头百姓,怎么可能是小赵呢?你以为年级组长是官?"
朱敬阳把签字表一收:"好,你不领算了,我把表交给张主任,让张主任来请你签字。哼,问题多呢,利用上班时间粘钱还是小事。你做的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别人心里也清楚。领导几次问我,我都帮你隐瞒,你还不知好歹。"
周世强知道朱敬阳指的是什么,明显有些害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言声了。
过了两分钟,他又站起来,走到朱敬阳面前说:"快上课了,我把字签了吧。"
他的声音依然很大,但那声音里的骨头已被抽去了,怎么听都有些低三下四的味道。
朱敬阳也听出了这味道,于是更加强硬起来:"你不是不签吗?"
周世强脸膛绯红,说:"同事之间,说几句气话,朱组长你就当了真?"
这一次,他的声音从里到外都软下来了。
朱敬阳这才把表格拿出来,让周世强签。周世强一共领了三张钱,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他把那张五十的捻来捻去,好像这么捻一阵,就能将它变成一百的。大家都看到了他这个动作,也看到了他那双手。那双手不仅掌心黑,手背也黑,大大小小咧开的口子,也同样是黑的。
上课铃一响,他立即把钱收起来,振作精神,迈着大步进了教室。
18
梁波的父亲上午最后一节课才来,第三节课,费远钟给学生讲《声声慢》。
他说同学们,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的作品,那时候,她丈夫早已去世,但在我看来,这首词描写的正是她丈夫死去时带给她的痛苦。听说丈夫客死他乡,她一万个不相信,于是"寻寻觅觅"--"寻",大处找,她想:"我的丈夫没有死,我的丈夫在花园里!"她跑进花园,喊丈夫的名字,但丈夫既没答应她,四处也不见人影;她又跑到厢房里,高声喊:"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但是,回答她的只有荒凉的回音和游走的风声。她转身就走,进了客房,进了卧室,最后,进了丈夫的书房,她打开书房门时显得那么矛盾重重,恨不得猛然推开,又希望这段时间无限延长。
你还躲什么呢?你不就站在书柜前翻阅古籍吗?不正青灯伏案编撰著述吗?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啊,差点把我吓死了!然而,这些都只不过是诗人的一厢情愿。书房里,丈夫离家时留下的半页纸还在,那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上空空荡荡,书房跟她一样,也在呼唤主人的归来。这时候,我们的诗人着慌了,"难道那是真的吗?不,决不可能!"她要继续寻找。--"觅",小处找,诗人拉开抽屉,翻开荷包,扯下笔帽,不停地问:"你躲在这里的吗?"然而,抽屉里没有,荷包里没有,笔帽里也没有!费远钟说,同学们哪,直到此刻,我们的诗人才不得不相信了那残酷的事实。"冷冷清清"--"冷",身体冷;"清",心上冷。"凄凄惨惨戚戚"--"凄",泪水流出来;"惨",泪水往下滴,滴到了鼻尖了、嘴唇上、下巴上;"戚",泪水在心上凝结了!......
讲到这里,费远钟就有些喘不上气。
他已经不是在讲李清照寻找她的丈夫,而是在讲他自己寻找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