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许莲就这样搂住我爷爷的头,像搂着一个孩子,涟涟泪水,落进何地蓬乱的发丛里。
何地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许莲惊叫起来。
何地不停地给许莲叩头。
许莲确信他是鬼魂附体了,扯天扯地般嚎哭起来。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许莲的哭声,可都怕鬼魂转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没人来管她。
何地还在叩头,许莲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在何地的脸上,边打边诅咒:"你个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来的,与你无怨无仇,为啥要把他缠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庙给你烧刀头纸。"这里的寺庙,一个是许莲的老家望鼓楼,一个是鞍子寺,鞍子寺作为烧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废,因此,何家坡人求神拜佛,只能上望鼓楼去。
何地听许莲一说,才知她误会了。他站起来,抓住妻子的胳膊。许莲见丈夫的脸已被打肿,痛悔自己何以下这样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泪了,证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柜台边挑亮桐油灯,端到床前来,递给妻子,把那一条受伤的腿举给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经凝结,像一粒长在腿肚上的相思豆。
"我被疯狗咬了,"何地说。
他讲述了从中午出去到他回来时的全过程。
许莲一时没了言语,把桐油灯放回柜台,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给他解去,再卟地吹灭灯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紧紧地搂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无动静。许莲兰香一样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过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发痒,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了许莲的头。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伤处,把毒吸出来。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头发怒吼:"婆娘呢,你疯了!"
这一吼,把另一张床上的何大何二同时惊醒,两兄弟哇哇大哭。
许莲要下床去安抚,何地拦住她,亲自下去了。他安抚儿子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热热的乳房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发,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
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发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说:"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
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情,使何地的身心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的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许莲嗬嗬地哭着,低低地叫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哪......"
何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何地扛着锄头上坡去了,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咙了一句什么。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欢叫,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彩色尾翼,从何地的头顶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发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舒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洒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
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
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发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像他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唯次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杆抬的事情传开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的。"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老爷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和严氏吃饭。
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情"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
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的时光。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上地下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了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
叙定府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咐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织,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发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了,有了祖母作榜样,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叙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地捱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这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忿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娶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这里至亲的长辈,而今只有何兴孝和严氏(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都在等许莲再次出来。
过了一袋烟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
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伙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说:"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的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象如姜氏那样,捱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何兴孝和严氏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
她把针线一扔,卟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