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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外婆说靛儿与王靛青的婚事定在那年古历八月十六。

外婆说靛儿与王靛青大喜的日子颇费了一番周折。

那时候大门口那棵桂花树上的桂花香了,金黄的蕊露在碧绿的枝叶里。外婆的父亲备了一份礼到放鹅王秀才家,叫王秀才看日子。为了图发望,巴水河边的人们历来对儿女婚事的日子,看得很神圣,不敢马虎。

礼很重,两块肉,一盒点心,外加一个红包,红包里封着十块大洋。外婆的父亲提着礼朝王秀才家走。王秀才的家离外婆的家不远,只有一箭地。过柳林,穿小溪的独木桥就到。

外婆的父亲提着礼过柳林的时候,正是早饭过后,沙街王家墩的人们吃过早饭,从家出来准备下地,见外婆的父亲穿得鲜光,提着礼,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就问:“干什么呀?他大叔。”

外婆的父亲不答话,手朝王秀才家指。

王家墩人就笑,说:“丸子香了?”

外婆的父亲也不答话,只是含笑点头。

丸子香了是河边人对喜事的隐称。办喜酒席上一定要上三碗丸子。合“三元及弟”的意。

这些被早风里的王秀才听到了。王秀才听到了就不出屋,本来放鹅的竿子驮在肩上了,这时候就放下了。王秀才放下竿子,就坐在堂屋里等。

墩子里爱热闹的小孩子就跟着外婆父亲的屁股后跑。外婆的父亲未进屋,小孩子们抢先到了王秀才的家。

外婆的父亲提着礼进了屋。

王秀才就指椅子叫坐,朝里屋喊:“娘子,贵客来了,上茶。”

秀才娘子正提着潲水桶在猪圈里喂猪,伸头一瞄见是外婆的父亲,就笑,说:“我占到手了。不是外人,细叔不见怪。鹅先生上就要得。”

王秀才就不满意,对婆的父亲说:“这婆娘越来越不像话。”

秀才娘子说:“娘子要是不喂猪,保证听话。”

王秀才没办法,就起身给外婆的父亲沏茶。

王秀才别的不讲究,沏茶是讲究的。茶上好茶叶,六安出产的,茶叶客挑来,他买的,舍得花价钱。茶具是祖上传下来,上好的一把宜兴壶和八个茶盅儿。这是配套的。有好客上门必用。好茶好客要好工夫泡。不急,茶泡着,好话,慢慢说。

王秀才泡着茶,知道外婆的父亲来做什么的。于是将搬书出来摆在堂屋的饭桌上。书是线装的《易经》和《礼经》。这是吓人的,除了他沙街人谁也看不懂。

外婆的父亲说:“请先生看个日子。垸人说你看日子只要两块钱,我封了十块。”

王秀才说:“不在乎钱,而在乎礼。”

外婆的父亲说:“女儿的婚姻是大事,请先生费心。”

王秀才不急,就沏茶给外婆的父亲喝。茶从壶里沁到茶盅里,叮咚地响。两个就喝茶。

王秀才问:“这茶怎样?”

外婆的父亲说:“这茶盅真好,就是小了点。”

王秀才笑了,说:“我问的是茶。你怎么说盅儿?”

外婆的父亲说:“他细叔,不瞒你说我从河南走湖北没喝过这苦的茶。”

王秀才说:“这茶要细品,先苦后甜。”

外婆的父亲知道话中有话,说:“他细叔,三年了我就等着喝这盅茶。”

外婆的父亲晓得说话。王秀才感动了,伸手按着外婆父亲的手说:“满囤兄弟,你不简单。好比岩上一棵树,咬定青山不放松。”

喂猪的秀才娘子插话说:“比你强,你除了放鹅,一事无成。鹅是你的儿女。”

王秀才脸红了,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怎么怪我一个。”

王秀才无儿无女,外婆的父亲来看日子触动了秀才娘的心病,外婆的父亲就不好意思,坐不住。

王秀才就问:“八字帖儿带来了吗?”

外婆的父亲说:“他细叔,我一字不识,八字帖儿还不是拜托你写。”

王秀才就起身拿出两张红纸,折成一对,先问靛儿的生辰,提笔按古格写在红纸上。

王秀才说:“这是女方的。男方的呢?”

外婆的父亲楞住了,说:“男方的我不晓得。”

王秀才说:“这怎么行?只有女方的,没有男方的,这日子无法看。你把靛青叫来问。”

外婆的父亲就叫垸中的孩子带信叫王靛青过来,说等着他有急事。王靛青知道是什么事,就不过来,说他正在染坊染布。外婆的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动脚回家把王靛青叫来了。

王靛青穿着无袖的染布衣裳来了,来了也不坐,就那样亮着两只漆黑的手站在堂屋中间。

王秀才问:“贤侄贵庚?”

王秀才一句文话勾动了王靛青的心。他的心微微一颤。他记得他多时没说这样文绉绉的话了。染坊不需要这样的话,染坊的事是有颜色的,但染坊的话都是日子里的白话。原来他也听得懂这样的话,原来他也是说样话的人。

于是他就微笑了,对王秀才说:“真人不记凡间事。”

王秀才知道他的心思,觉得不应该对他说文话,应该对他说白话,就说:“这是给你和靛儿看大喜的日子,不是儿戏。”

王靛青不依不绕,仍说文话:“梦里常忆身似客。”

外婆的父亲问:“你娘老子没跟你说吗?”

王靛青摇头说:“流水落花春去也,似曾相认燕没来。”

王秀才说:“贤侄,我没对你说文话了,你还说什么文话?水有源树有根。你是读书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王靛青望着屋外说:“细叔,别人不知道我的心,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无娘无老子了。我像齐天大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地上冒出来的。”

外婆的父亲说:“靛青,你不要说糊涂语。你记一记。”

王靛青就仰面望天,记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出生的日子。王秀才提笔按古格写在红纸上。可是出生的时辰他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不怪他,在熊家当公子的时候,成天花天酒地,腰深的饭,膝头深的锅巴,他才不管他是什么时辰落地的。只听娘说他是夜里生的。一夜好长,一个时辰管两个小时,至于什么时候落地的,他真的不知道。

王秀才为难了,搬出来的《易经》和《礼经》用不上。

王秀才对外婆的父亲说:“满囤兄弟,这日子无法看。天地生人合情止于礼。不能乱,乱了好则好,不好我脱不了干系。”

外婆的父亲说:“那怎么办?”

王秀才说:“你叫靛青回去问。”

王靛青哈哈大笑,说:“亏你是秀才,叫我回去问?亏你想得出来?”

外婆的父亲说:“他不能去。”

王秀才说:“他不去问叫哪个去问?”

外婆的父亲说:“他细叔,麻烦你走一趟。”

王秀才望着外婆的父亲呵呵笑,说:“叫我去问,他不唾我一脸涎?他是老爷,我是秀才。我虽说酱泼了但架子在。”

秀才娘子说:“落个空架子。你怕什么?你把鹅赶一路去,叫头鹅帮你问。”

王秀才说:“你莫歪嘴和尚吹喇叭——邪叫。”

这时候风停在柳树林子里。天上的太阳白白地照。

人都愣住了。

这事好为难。

儿女的婚姻是大事,还为难也要做。

外婆的父亲是同外婆的母亲商量后,到熊老爷家去的。外婆的父亲到熊老爷家去是借了由头的,给熊老爷家送租地钱。本来租地的钱是每年腊月送的,外婆的父亲为了讨王靛青生辰就提前去了。

外婆的父亲背着搭裢,沿着河滩朝下河熊老爷住的熊家墩走。那河滩野阔,远在雾霭里。钱搭裢里装着五十块大洋,沉甸甸的压肩,是四十亩靛地一年的租金。

外婆的父亲到了熊老爷庄园,太阳升到了半空。太阳照着楼台亭阁。外婆的父亲沿着石级进了熊老爷庄园的大门。一切按规矩来。守门的老人通报,管家迎接。

熊老爷正在书房里读《尚书》。

管家进屋通报:“老爷,亲家来了。”

熊老爷问:“你说什么?”

管家马上改口,说:“沙街的王满囤来了。”

熊老爷问:“这个季节,他来干什么?”

管家说:“我也不知道。他背着一个搭裢。”

熊老爷说:“你没问他什么事吗?”

管家说:“问了。他不跟我说。他说他有要事找你。”

熊老爷长叹一声,说:“他与我有什么要事?你就说我病了。”

管家说:“老爷,不见不好,传出去众人道你不是。”

熊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问管家:“几年了?”

这话只有管家懂,问的是王靛青到王家的时间。

管家说:“回老爷,三年满了。”

熊老爷叹了一口气,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三年了。让他在草堂等我吧。”

草堂是个茅草盖顶的亭子,是熊老爷学杜甫吟诗建的。亭子里有石桌石凳。

管家问:“备不备茶盒?”

熊老爷说:“备吧,怎能不备?君子失人不能失礼。这个王满囤不是寻常之人,用不了几年巴水河边就是王家的。”

管家深知熊老爷说的失人的深意。

过了一会儿熊老爷就换了衣裳朝草堂走。外婆的父亲背着搭裢站在亭子外等熊老爷。

熊老爷进亭子,坐在石凳上,对外婆的父亲说:“进来吧。”

外婆的父亲背着搭裢进亭子。

熊老爷指着旁边的石凳说:“你坐。”

外婆的父亲不坐,站着。

熊老爷对管家说:“上茶。”

管家把茶端上。外婆的父亲接茶在手,仍然站着。

熊老爷问:“怎么不坐?”

外婆的父亲说:“不敢。”

熊老爷说:“坐下喝茶。”

外婆的父亲说:“站着喝。”

熊老爷问:“为什么?”

外婆的父亲说:“你是老爷,我是佃户。”

熊老爷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满囤,你快与我平起平坐了。用不几年我说不定成了你的佃户。”

外婆的父亲说:“老爷,我知足,是您给了王家一口饭吃。再说就是有几个钱也不能与您相比,你一肚子书呢。”

熊老爷说:“王满囤,你还要发大财的。”

外婆的父亲说:“老爷,您不要取笑我,王家就那点气候,露水大点哩,经不得太阳一晒。”

熊老爷问:“王满囤,你找我有什么事?”

外婆的父亲说:“我上租钱。”

熊老爷说;“还没到收租的季节,你慌什么?”

外婆的父亲说:“总是要交的。交了心安。”

熊老爷问:“染坊的生意不错呀!”

外婆的父亲说:“托老爷的福。”

熊老爷笑了,说:“王满囤,你越来越会说话呀。”

外婆的父亲说:“做了多年的佃户,跟老爷学的。”

熊老爷说:“说话是要底气的。你的底气越来越足了。”

外婆的父亲慌忙放下茶盅,说:“老爷,我给您跪下。”

熊老爷说:“我不要你跪。我要你与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今天你来就是交租钱吗?”

外婆的父亲说:“老爷,一切瞒不过您。今天来真的不光是交租钱。”

熊老爷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外婆的父亲说:“老爷,三年满了。”

熊老爷闭上眼睛,说:“我知道三年满了。”

外婆的父亲说:“对。那事要办。”

熊老爷闭着眼睛说:“你家办你家的,与我家何干?”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人生在世不就是过日子。我家的儿不也是你家的儿。”

熊老爷打断外婆父亲的话,说:“话是这样的话,理不是这样的理。你家的儿如今不是熊家的儿。君子成人之事,决不掠人之美。”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熊老爷说:“但说无事。”

外婆的父亲说:“那年是您把事做绝了。”

熊老爷说:“是你把我逼绝了。”

外婆的父亲说:“王家有王家的传教。”

熊老爷说:“熊家有熊家的规矩。”

外婆的父亲说:“我没错。”

熊老爷说:“我也没错。”

外婆的父亲说:“将心比心。”

熊老爷说:“这比你懂。老子说吾老及其人之老,幼吾幼及其人之幼。王满囤我问你,你以为王靛青真能做你的儿吗?”

外婆的父亲说:“我把他当儿待。”

熊老爷问:“你对这个儿满意吗?”

外婆的父亲说:“他跟我做作儿三年了,我满意。”

熊老爷问:“你了解他吗?”

外婆的父亲说:“我了解他。”

熊老爷叹了一口气,说:“他曾经做过我十几年的儿,古人说知儿莫若其父!我不敢说了解他。”

外婆的父亲说:“我跟我做了三年的儿了。苦了来了,累过来了。”

熊老爷说:“王满囤,什么都不要说了。为人之父谁不希望花好月圆,瓜瓞连绵?”

外婆的父亲说:“熊老爷,你说的对。儿女婚姻是大事。我请王秀才看日子。王秀才要儿女的生辰八字。女儿的生辰八字,我晓得。儿什么时辰生的,他搞不清楚。王秀才说不行,生的时辰搞不清楚,好则好,不好他脱不了干系。我是来讨时辰的。”

熊老爷对管家说:“你去叫他娘来。她生的她晓得。”

管家把熊夫人请来了。熊夫人不知是喜是悲,眼泪就流出来了。

熊夫人说:“老爷,儿落地的那天夜里,我痛昏了,天亮了才醒过来。我不知道儿是什么时辰落地的。你从来没对我说。”

熊老爷沉默半天,说:“俗话说:伢儿落地哭三声,娘奔死来儿奔生。那东西落地的时辰,我当时顺手记在《论语》的边子上了。”

熊老爷就叫管家到书房把那本写满批注的《论语》拿来。翻开细找,果然记的有,十个蝇头小楷:祖宗有德,小儿寅时降生。

熊老爷说:“是寅时。寅时管两个小时,也就是天快亮了。”

外婆的父亲说:“谢老爷!”

熊老爷说:“拿去吧,一切齐全了,拿回去看日子,惟愿你家的过好。”

熊夫人哭出了声,说:“亲家,我的儿——!”

熊老爷愤然作色,说:“你说什么你的儿?”

熊夫人就止住了哭。

熊老爷问:“王满囤,你得到的都得到了,还有什么事吗?”

外婆的父亲说:“老爷,到时候我下帖子请您去喝喜酒。”

熊老爷冷笑了,说:“王满囤,你羞辱我吗?”

外婆的父亲说:“老爷,我是您的佃户。按规矩,佃户有喜事得下帖子请主家喝酒。这不为错。”

熊老爷脸涨红了,说:“王满囤,你欺人太甚!”

外婆的父亲朝地下一跪说:“老爷,我不能失礼。请帖我得下,去不去是您的事。”

熊老爷问:“你讨我的礼?”

外婆的父亲说:“我讨的是心。”

熊夫人又哭出来了声,说:“老爷,我生了一场儿。”

熊老爷勃然大怒,说:“你想气死我吗?”

熊夫人哭着说:“就是乡亲也要随个礼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