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靛草青靛草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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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低头半天对我说:“你找对了人。”

于是他就对我说出了打靛的秘诀。

说完打靛的秘诀,张师傅问我:“你知道当年王满囤辞我的真正原因吗?”

我说:“因为他招了王靛青为上门女婿。”

他说:“你错了,当年他辞我的真正原因,是我给他家种靛的日子里暗中知道了他家打靛的秘诀。”

走时他在悬崖下,一揖擎在鼻下送我。一阵山风猛烈吹来,我心憷然,我不知道皂衣皂裤的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立多久?

原来打靛用的是石灰粉。那石灰粉是用罗筛筛过的。不能有一点杂质,有一点杂质就会影响靛蓝染料的质量。

那日子外婆的父亲在风中熊湖岸边林立的靛桶前,教王靛青打靛的秘诀。教王靛青朝每个靛汗充盈的靛桶里加进定量的石灰粉,然后用木齿扒在靛桶里来回打,将石灰粉与靛汁打匀均。

外婆的父亲对王靛青说:“打靛千万不能用铁齿扒打,用铁齿扒打,就会犯天上克星,打成的蓝靛就会化不开。”

外婆的父亲一说王靛青就懂。

王靛青是读过洋书的,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靛青就纠正外婆父亲的说法,说:“那不是犯天上的克星,那是铁与靛汁发生了化学反应。”

外婆的父亲说:“娃,你说的不对。”

王靛青说:“你说的不是那回事。”

翁婿俩虽说见解不同,但做法是认同的,就不争输赢。

外婆的父亲教王靛青用木齿打靛汁。来回的走直线,一下就是一下,不能拖泥带水。

外婆的父亲说:“记住,打靛一个来回算两下,每一桶闰年打三百六十六下,平年打三百六十五下,多打一下不行,少打一下也不行。多打一下靛蓝就老了,少打一下靛蓝就嫩了。这是太上老君给的数。”

王靛青说:“不是太上老君给的数,是种靛人千百年来实践中总结出来的。靛汁和石灰的化学反应与搅合次数有关系。”

外婆的父亲就不与王靛青争,只要王靛青认就行。

王靛青心里就笑,原来传得神乎其神的打靛秘诀不过如此,就像一层窗纸捅破了,一钱不值。

三百六十只木桶的靛汁打完了,累是当然的。

日子里的王靛青累得舒坦,劳动使他的膀子有劲使不完,汗水流出来,只要喝水就通泰。劳动使他得到欢乐和幸福,更重要的是骄傲。有了这些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种靛人。

看到这些靛儿很幸福,外婆的全家很温暖,那和谐的味儿无处不在,就像河边的霭儿随着太阳升。

日子里熊湖边碧水漾荡,野菊花开了,人闻着苦中有香。蜜蜂儿细细地飞来,嗡嗡嘤嘤,数也数不清,从花蕊中飞出来就是两脚的花粉,那就是甜蜜。

靛桶里的汁澄清了,上面是水。下面是沉下去的靛蓝。那水格外的清,清得像镜子,照得人。这时候就将靛桶中间塞窟窿的木塞儿拔掉,让清水流出来。沉下去的靛蓝,就在窟窿下的靛桶底。

水放干了,就收靛蓝。那靛蓝就像蓝色的嫩豆腐。用木刀像切豆腐样成块地切出来,装在竹篾编的篓儿里,挑回家放在荫凉处晾干,就是染坊染布的染料。

那日子外婆家就欢天喜地。办酒接乡亲来喝。这是例规,一是庆贺自家的收成。二是向乡亲报喜,一年染布的生意就有把握了。

那一年因为有王靛青外婆家的靛蓝取得空前未有的丰收。沙街的当家人都来喝外婆家办的酒。喝着米酒,看着染坊偌大的空屋里竹篓里晾的蓝靛,沙街的当家人眼睛都直了。

于是就拼命喝外婆的酒,然后就醉了,醉了后就拼命地夸王靛青,说王满囤有眼力找了个好上门女婿。

放鹅的王秀才喝醉了,举着杯儿站起来,不敬王靛青,专门敬外婆的父亲。众人起哄,非要王秀才喝彩不可。

王秀才站不稳脚儿,摇头晃脑说:“我喝,我喝。”

众人大笑,问:“你是喝酒,还是喝彩?”

王秀才说:“我喝彩。”

众人指着外婆的父亲说:“你喝,他就喝。”

王秀才问:“王满囤,我喝了,你喝不喝?”

外婆的父亲说:“我喝不得。”

王秀才说:“我喝了,我看你敢不喝?”

王秀才就一手举着杯儿,一手指着外婆的父亲喝彩。

王秀才说:“你的女婿不是人。”

这是句巴水河边骂人的狠话。巴水河说你不是人,那就是畜牲。王靛青的脸彼时白了。

王秀才笑了,接着说:“他是神农下凡尘。”

这是喝彩的技巧,一句让人下地狱,一句送人上天堂。

众人鼓噪:“对头!”

王秀才举着酒杯要外婆的父亲喝。

外婆的父亲喝不得,说:“我叫人代行不行。”

王秀才问:“那个代?”

外婆的父亲说:“我让女婿代。”

王秀才说:“代就喝两杯。”

王靛青就接酒喝两杯。

王秀才说:“我还要喝。“

众人起哄:“你接着喝!”

众人倒酒,王秀才又是满杯。

王秀才举着杯,接着对外婆的父亲说:“养的女儿是个贼。”

靛儿脸红了。

王秀才哈哈大笑,说:“天上偷来个种靛客。”

众人鼓噪,说“对头!”

王秀才就要靛儿喝。靛儿红着脸说:“细叔,我不能喝。”

众人又要王靛青代,说:“好事成双。”

王靛青又喝两杯。

王靛青酒量大,这点酒不算事。只是心里好笑,因为这时候他听明白了,王秀才说的一套一点不新鲜,是民间给老母祝寿,借的是传说中八仙之一倒骑毛驴的张果老,给王母娘娘祝寿的故事,作彩头的翻版,惯用的呢。

那正版是四句。第一句是:“这个婆娘不是人。”第二句是:“她是娘娘下凡尘。”第三句是:“养的女儿都是贼。”第四句是:“偷来蟠桃献寿生。”王秀才临时拿来变通的。垸人听熟了,助乐儿当好玩。

王靛青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众人醉了,跟着笑得嘴流涎。独他酒醉心里明,无话可说。

众人喝光了外婆家的酒。喝得外婆家再也拿不出酒。

于是就抬起王靛青抹桌子。这是巴水河边喜事盘人的花样。酒桌不用抹布抹,抬女婿当抹桌布。这不能恼。好玩的事,恼就没味。

好在早作了准备。靛儿早知道垸人有这一手,拿出一套破衣裳让王靛青换上了。王靛青换上一身破衣裳就像个叫化子,也不跑,站在那里装傻,等着沙街的人抬。

众人齐上,都是当家人,又有的是劲。七手八脚,抬起王靛青朝桌上抹。昏天黑地,喜气洋洋,王靛青就被抹了个一塌糊涂,油光水滑。

喜事,好玩,高兴。

乡亲们的情份,你王靛青聪明,应该领。

抹了一桌又一桌。抹得浊气升天,清气落地。躺在桌子上的王靛青终于忍不住了,仰面朝天,哈哈大笑。

乐了。吐了。

吐得喘不气儿来。吐出苦胆汁,吐得眼泪直流。

靛儿拿衣裳给王靛青换,拿醋给王靛青喝。

巴水河边不盘醉个把人算什么喜事?

靛儿替醉眼望天的王靛青擦眼泪,说:“你看,乡亲把你当人哩!”

王靛青躺在靛儿怀里,喘着粗气,大着舌头说:“这,对,对头!”

沙街的当家人们闹够了,歇着树荫,喝茶水。有风来吹。

这时候放鹅的王秀才也疯了,荷着竿儿醉眼蒙胧,没大没小翘起了兰花指饰花旦,唱起了黄梅戏:“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了一粒籽,发了万颗芽。”

牛高马大的秀才娘子大脚闻声赶过来,将他按倒地上,给他灌茶水。

众人笑歪了,笑倒了。

秋天的太阳,上照一天下照一地,很好,很亮。桂花开了,月桂是白的,金桂是黄的。湖里的莲花早谢了,风里摇莲蓬,田田荷叶间,浑圆翠绿的,人就数不尽。

秋天河边的日子,开花的开花,成熟的成熟。浓墨重彩的,都是颜色。叫人温暖而幸福。

王靛青是两年后入染坊学染布的。按照约定上门女婿做三年的长工,两年下地学种靛,一年进染坊学染布。

这一年春天来得格外早,大年初一就立春。外婆家喜气洋洋。鲜红的对联贴在染坊的大门上。这对联是王秀才写的,用的是下巴河闻家铺闻一多家家祠的门联。那对联取《论语》的意,粗看好像不对仗,细品却工稳得很。上联“七十从心所欲”;下联“百年之计树人。”这对联沙街人看不懂,王靛青却看得懂。王靛青心里佩服王秀才见多识广。光是这一幅对联,王秀才要了外婆家的一坛酒。

巴水河边有句俗语:“十年难逢初一春。”过年是喜事,大年初一逢春更是喜事。沙街的当家人就牵着小的们到垸中互相拜年喝年酒,你到我家喝,我到你家喝,叫做“喝车轮会”。这是千百年来的风俗,有喜必夸,逢酒必喝。

这一天清早起来,外婆家的仔鸡就开窝生蛋,生了一个带红的蛋。外婆的母亲就欢天喜握着那个红鸡蛋往墩子里送,送给墩子里结婚没有见生的媳妇吃。

巴水河边的风俗,说是没有见生的媳妇,吃了大年初一开窝生的红鸡蛋,当年就要生儿。外婆的母亲握着那个红鸡蛋,走遍垸子没人接。

外婆的母亲就想,这好的东西,为什么没人接呢?外婆的母亲忽然就笑了,原来墩子里新婚的媳妇都见了生哩。巴水河边的后生都强壮,哪有空穴的事?

墩子里的婆娘就笑着说:“大婶,留着你家吧!”

外婆的母亲说:“我家用不上。”

墩子里的婆娘说:“闲时办着急时用。”

外婆的母亲就明白了,垸中女人会说话,这是祝愿哩!外婆的母亲就在春风盈盈中笑得合不拢嘴儿。

巴水河边外婆家的王家染坊由于隔年的靛蓝丰收了,生意格外好。没儿的外婆家,由于有了王靛青,就有了主心骨,人气就格外的旺。往年外婆家由于没儿,染坊里总氤氲着阴盛阳衰的味道,有了王靛青就像天上有了太阳,一扫往年的阴气,欣欣向荣哩。外婆母亲的心气儿格外的顺。

过了正月十五,外婆家将染坊扩大了,在河滩上辟了几间屋,用木架架空。木架之下的染坊就显得格外的阔大。添了二十口染缸,偌大的染缸,整齐地摆在染坊里,配了染案,那气韵就足。

外婆的父亲就剖心剖肝地教王靛青染布的手艺,一点也不保留。这时候就让靛儿给王靛青打下手,所有秘密对小女儿公开。下河汰布的事就落到大女儿外婆的身上。许外婆汰布,不许外婆进染坊的门。外婆有怨言。怨的不是苦,也不是累,是埋怨父亲把她当外人。

外婆有怨言,不敢对父亲说。外婆有怨言对娘说。

外婆对娘说:“娘,手掌手背都是肉。“

娘晓得大女儿说的意思。娘说:“谁叫你是女儿?”

外婆鼓着嘴儿说:“靛儿也是女儿。”

娘说:“她的女婿是儿。”

外婆说:“莫说早了。只怕鸡飞蛋打一场空。”

娘恼了,说:“你瞎说什么?我撕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