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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高道人物(2)

“止止”探

王超

在武夷山深处的止止庵,“背倚幔亭峰,面对虎啸岩,左则天柱峰,右则铁板嶂。入去不数举武,则有朱晦庵仁智堂;出来才一唤地,则有魏王会真庙。其间有冲佑观,修廊数百间,层楼数十所,玉笈锦囊,举皆御书,琼椟琅龛,悉储仙蜕,大云金身之招提,实左右乎。止止之庵侧后则瀑布悬崖、万丈雪花,前则碧流盈溪、龙湫蛟漭,上有天鉴池,可以通弱水,下有升真洞,可以透蓬莱。若武夷千岩万壑之奇、千山万水之胜,莫止止庵之地若也”。这就是白玉蟾在其《武夷重建止止庵记》中对止止庵神奇美妙的周围环境的叙述。

白玉蟾(1194—1229),字如晦、紫清,号海琼子、武夷散人。他本名葛长庚,后随母嫁白氏,遂易姓白,传说其母怀孕时梦见蟾蜍,因而后来取名白玉蟾。他生活于南宋时期,祖籍福建闽清,生于琼州琼山。他在道教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为道教金丹派南五祖之一,组织了金丹派南宗教团,为南宗的实际创立者,所以南宗教中常称其为祖师爷。他生而灵异,少即聪颖,七岁赋诗,九岁诵经。他自称“三教之书,靡所不究”,“世间有字之书,无不经目”,却因过于放旷而科举不第。不合流俗的他毅然入山修道,广拜名仙求教,继承南宗四祖陈楠衣钵,被宋宁宗封为“紫清明道真人”。他主张性命双修,将雷法与内丹相结合,又多才多艺,擅辞赋,工书画,是道教史上的一位奇才。

止止庵因白玉蟾而闻名,止止庵以“止止”为名,其中缘由,白玉蟾在其《武夷重建止止庵记》中也有一段论述:

盖“止止”者,止其所止也。《周易》艮卦,兼山之意,盖发明止止之说,而《法华经》有“止止妙难思”之句。而《庄子》亦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是知三教之中,止止为妙义,有如鉴止水、观止月、吟六止之诗、作八止之赋,整整有人焉。止止之名,古者不徒名,止止之庵,今人不徒复兴,必有得止止之深者,宅其庵焉。然则青山白云无非止止也,落花流水亦止止也,啼鸟哀猿、荒苔断藓,尽是止止意思。若未能止止者,参之已有止止。所得者政知行住坐卧,自有不止之止,非徒滞枯木死灰也。予特止止之辈也,今记此庵之人,同子八止止三昧,供养三清高上天,一切众生证止止。止止,非止之止;止,实谓止其止之止而已矣。

在白玉蟾看来,“止止”出自《周易》的艮卦。卦辞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意思是:谨慎其背后,人无法伤害其身;行于庭中,别人看不到其踪迹。没有咎害。《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也。”意思是:艮是息止的意思,时机适宜息止就要息止,时机适宜行动就要行动,动静都不失时机,前途就光明。谨慎地息止,息止于适宜的场所。上下不应合,不相交往亲与,因此不让人无法伤害其身,行于庭中,别人也看不到其踪迹,就可以免于咎害。《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意思是:两山叠峙,就是“艮”的卦象,君子因此思度不超出他的职限。

艮卦由两个单卦的艮组成,其象为山,上下两个山重叠,所以叫做“兼山”。艮卦象征险阻,人如果面临重重险阻,就应该谨慎行事,做到“息止”。艮卦的前面是震卦,震卦是讲“动”的;艮卦的后面是渐卦,渐卦是讲“行”的。《周易》本来就是阴中带阳,阳中有阴,就艮卦这一卦看是如此,把艮卦与前后两卦相联系看也是如此。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则止,止极则行,动静因时,这就是“时止则止,时行则行”的意思。看看艮卦的《彖》,再看看震卦和渐卦的《彖》,就不难发现,艮卦讲的是独善其身,前后二卦讲的是兼济天下。动与静,行与止,独善与兼济,这就是《周易》阴阳和合的精神。

在道教产生以前,战国中后期至汉初的黄老道家就富于这种精神。我们知道,《周易》分为《易经》和《易传》两个部分,《易经》即卦爻辞,产生于西周初年;而《易传》也叫《十翼》(即《彖》上下、《象》上下、《文言》、《系辞》上下、《说卦》、《序卦》、《杂卦》》,其成书时间则较晚,为战国时期。究竟是《易传》影响了黄老道家,还是黄老道家影响了《易传》,抑或两者相互影响,这至今还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陈鼓应先生的《周易今注今译》指出,《黄帝四经》里有“静作得时”、“行而行,处而处”,《管子·宙合》有“时则动,不时则静”。可见,黄老道家是十分注重动静因时的。而且道家的开山之作《老子》的第八章中也说:“动善时。”可见《易经》对儒道两家都有深刻的影响,而且《易传》也兼具儒道两家的影子。

白玉蟾还提到了《法华经》中的“止止妙难思”,《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中的原文是:“尔时,世尊重说偈言:‘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诸增上慢者,闻必不敬信。'”唐代窦参有《湖上闲居》诗:“止止复何云,物情何自私。”这里的“止止”就是停止、止住的意思。宋代苏轼有《次韵王定国谢韩子华过饮》:“谁要卿料理,欲说且止止。”其中的“止止”都是这个意思。佛陀曾说:“停止吧,停止吧,没有必要说出来,我的佛法是其妙不可思议的,那些高傲自大认为自己已经证悟的人,听到了也一定不会崇敬信服的。”佛陀认为佛法是妙不可言的,所以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其实这里的“止止”就是“止!止!”的意思,即为两个祈使句,这和《周易》里的“止止”的意思完全不同。

其实“止止”这两个字连用最早见于《庄子·人间世》。庄子在这里假托孔子与其弟子颜回谈论出使卫国之事,阐述了依凭智谋或正直乃至内直外曲都难免于祸患,唯有内心虚静、自然应物才能吉祥的道理。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庄子·人世间》)

这段话的意思是,颜回说:“我未曾受教诲时,的确觉得自己是颜回;而受教诲以后,却未曾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可以说是心灵空虚了吧?”孔子说:“就是这样啊!我告诉你:你能游走于卫君的樊篱而不为其名为所动,谏言被采纳就宣扬,不被采纳就作罢。不加以刻意的治理,内心专一而寄寓于顺其自然,这就接近大道了。绝迹于地容易,而不行于地就困难了,被别人驱使容易作伪,被天驱使就难以作伪了。听说过有翅膀而飞的,没听说过没翅膀就能飞的。听说过凭借才智去认识的,没听说过凭借无才智去认识的。观察那空虚的心灵,心灵空虚就能了然明悟,吉祥就静止于此。若是不能静止,就叫做外形端坐而心神驱驰。使耳目向内会通空虚的心灵,而将心智排斥在外,鬼神都将来此聚集,更何况是人呢!万物因此而变化,这就是夏禹和虞舜达到至治的枢纽,和伏羲、几蘧奉行终身的东西,何况那些平庸的人,怎么不会为其所化呢?”

关于“吉祥止止”的“止止”二字,也有不同的解释。王先谦《庄子集解》曰:“成云:‘吉祥善福,止在凝静之心,亦能致善应也。'俞云:‘‘止止'连文,于意无取。'《淮南子·俶真训》:‘虚室生白,吉祥止也。'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误。《列子·天瑞篇》卢重元注云:‘虚室生白,吉祥止耳。'亦可证‘止止'连文之误。”也就是说,成玄英认为“止止”的意思是“止于止”,即“停止于静止”;而王先谦本人认为“止止”的第二个“止”字本为虚字“也”或“耳”之误。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第二个“止”字通“之”,“止止”即“止于之”。让我们来客观地分析一下,卢重元很有可能是看到了《淮南子》的“吉祥止也”而说“吉祥止耳”的,而《淮南子》言“吉祥止也”而不言“吉祥止止”也是有两种可能:其一,《淮南子》的作者准确的理解了庄子的原意而在不影响愿意的情况下改了一个字;其二,《淮南子》的作者误解了庄子的原意,改了一个字而歪曲了原意。其实我们也尚无确凿的证据来下一个决然的判断,那就姑且存疑吧。但无论如何,《庄子》里的“止止”之意既不同于《周易》也不同于《法华经》。

即便《周易》、《法华经》和《庄子》中的“止止”之意并不相同,“止止”在这三部经典中的地位也有轻重之别,但这并不妨碍白玉蟾站在宗教的立场上认为“止止”在儒释道三教之中皆为妙义。因为“止止”在原典中的意思是一回事,而后人对原典的发挥则是另一回事,一个词或许在原典中无足轻重,但后人完全可以援为己用,成为自己理论中的核心概念。白玉蟾便是如此。“鉴止水、观止月、吟六止之诗、作八止之赋”,不但是文人雅兴的体现,也可以成为一种独特的宗教体验。前人取“止止”这个名,必有深意;白玉蟾重建止止庵,亦寄寓深意,这深意就是他们对“止止”的独特的深刻的理解。其实天地万物如青山白云、落花流水、啼鸟哀猿、荒苔断藓都是“止止”,都是因“止其所止”才成就了这个大千世界,其中妙义通过参悟即可获得。人的日常生活中自有不止之止,而这也并非槁木死灰。其中三昧可以供养三清,一切众生皆可证得。止止不是“止之止”,而是“止其止之止”。“止之止”就是绝对的静止,就是槁木死灰,这不但是白玉蟾所反对的,也是庄子所反对的。“止其止之止”就是动中之静,就是《周易》中“时行则行,时止则止”。这便是白玉蟾颇富重玄学意味的止止观。

“时中”是《周易》中的核心理念,“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便是这一核心理念的体现,这也深刻地影响了白玉蟾对“止止”的理解——“止其所止”。在滚滚红尘中,人们往往只知道“行”,不知道“止”,只知道勇往直前,不知道急流勇退。作为南宗五祖的白玉蟾,能以其宗教家独特的觉察力与体悟力,止常人所不能止。止其所止,并不是刻意的停止,而是顺其自然,天地万物有行有止,这是自然而然的,只行不止或只止不行都是违背事物本性的。常人不知止其所止,就是因为他们的心灵已经为尘垢所蒙蔽,但只要工夫到位,经过一番涤除玄览的修养,人们就能够重新回归其天真本性,重新体验到止其所止的奥妙。正如白玉蟾所说:“人与山俱化,山与人俱忘。人也者,心也。山也者,心也。其心也者,不知孰为山,孰为人也。可知而不可以知知;可见而不可以见见。纯真冲寂之妙,则非山非人也。其非山非人之妙,如月之在波,如风之在竹,不可得而言也。”人与外物同归于心,洒然忘我,真是妙不可言啊!

感受止止之妙并不是人类的专利,一切众生都可以证得止止。因为天地万物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的,一切刻意的分别都是人为的,都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人心与万物本无分别,人心可以体悟止止,飞禽走兽同样可以体悟止止。止止虽然妙不可言,但是人类还是要用语言来描绘止止之境。飞禽走兽则不然,它们往往是在静默中体会止止之境,就算有鸟鸣猿啸,也是那么的简洁明了,没有什么赘言。止止是万物众生的本然状态,就是在止止中才生发出鸢飞鱼跃的活力。在扰攘嘈杂的现代社会中,清静是最难得的。很多人辛辛苦苦、奔波劳碌,即使赚得金玉满堂,终究内心不能畅然。于是他们去静谧的郊外购置别墅,在周末自驾郊游,殊不知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止止之妙。为了建别墅,有多少土地被强征,有多少建材被消耗;为了自驾郊游,有多少能源被浪费,有多少道路被挤满。他们或许尝到了一丝丝惬意,但这种惬意却与止止之妙相去甚远。止其所止本是自然而然的,很多人却拂逆自然天性,人为地制造很多的浪费与不公平,他们施加于外在环境的一切纷扰,外界最终都会返还到他们身上。愈加不公平的社会、愈加污染的环境、愈加紊乱的生态难道会给人带来真正的止止之境吗?

人类总是追求所谓更先进的东西,为了这些追求,很多人不惜损害他人的利益,不惜乱捕乱杀野生动物,不惜破坏生态环境。其实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可是人类总是不断地刺激自己的物欲,生产新型的产品,制作诱人的广告,引导着大众过度消费,消费那些他们本不需要的东西。汽车本来是代步工具,很多人却追求豪华大排量以炫富;手机本是通讯工具,很多人却追求高端品牌来显摆。本来应该为人所用的工具却把很多人变成了追逐它们的工具。如果我们心中常念止其所止,难道不会了悟这一切不过是浮云吗?《周易》的止止就是要人们动静因时,不要一味追逐外物,而要富于刹车的智慧;《法华经》的止止就是让人们不要去做很多无谓的、愚蠢的事,感受静默的力量;《庄子》的止止就是要人们的内心虚静,虚室生白,才能吉祥止止。从不同的角度理解止止,会有不同的体会,但这些体会都是不同寻常的,都是让人放下很多后天的习见、妄见,去简简单单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