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岔了!
华珠按了按额头,朝碧水凉亭望了一眼,对吴氏说道:“吴妈妈你先回清荷院,告诉四奶奶我平安回来了,今儿一切都挺好的,时间太晚我不去给她请安了,明早给她拜年。”
吴氏转身回了清荷院。
华珠紧了紧身上的粉红色氅衣,缓步走向凉亭,那里,坐着面无表情的颜宽。
说他面无表情似乎又不尽然,他薄唇紧抿,看得出心情并不轻松。
“舅舅。”华珠行了一礼,在颜宽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我想告诉你,我不打算自首。”颜宽看着华珠,很严肃地说道,“你和颜博不会告发我,廖子承也不会。”
华珠缓缓吸了口凉气,慢悠悠地吐出:“何以见得?”
颜宽说道:“因为你们不会赌上三族人的性命。如果惩治一个凶手的代价,是让数百口人跟着陪葬,我想,没有人会这么做。”
如果谋害的是别人,只会被判处斩首、腰斩、车裂或凌迟。可偏偏是一国太子,这种罪,恶劣到了极点,非灭族不能平皇室之怨愤。
华珠握紧了拳头:“我想知道,舅舅你是从什么时候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谋杀太子的?”
颜宽仿佛知道华珠会这么一问,并不觉得惊讶,就起身,将手搭在栏杆上,说道:“也没多久,我从没想过太子会来琅琊,也就没想过能用我自己的双手替颜澈报仇。甚至他来了,我一直在想怎么击垮他,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方法与时机。直到那天,你舅母对我说,她抽了下下签,府里有煞星作祟,颜府有可能会毁于一旦。我没往心里去,她又告诉我,冷柔在路上碰到落花洞女,被诅咒会有血光之灾。我想起颜澈出征前,也曾经被那个疯婆子诅咒过。我原本不信的,实际上,一直到现在,我都不信,而事实证明,我不信是正确的。”
华珠发现他有些语无伦次了,大概是谈起颜三爷太过悲恸。
颜宽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像在隐忍某种情绪:“我出了门,去寺庙的路上我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既然大家相信诅咒,为什么我不干脆利用诅咒?这样,我就能替儿子报仇,也不用害怕会被官府抓住!”
华珠没想到三起荒唐的失踪案竟有个如此荒诞的起因,难怪小时候廖子承总跟她说,你们北齐人啊,就是迷信,信神信鬼唯独不信自己。
一时怔住,华珠不知该如何接颜宽的话,直到湖边湿润的风吹得她发抖,她才紧了紧氅衣,问道:“可是冷柔失踪后,太子就踏上了返京之路,如果不是廖子承以我涉嫌命案的理由剥夺了我的选秀资格,太子不会留下,你预备怎么动手?”
“所以说,这是老天爷派给我的契机,不是吗?”讲到这里,颜宽暗淡的眼底忽而浮现了几分神采,口口声声不信鬼神的他,也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好运,“我其实没想到太子妃会死得那么突然,我以为她的情况,少说能拖过除夕的。我那时虽然不知新任提督是谁,但按照惯例,我们都会给他接风洗尘,届时,琅琊权贵还是会举办一场晚宴,赫连笙作为太子,一定会到场,王恒便也一定会‘消失’。可是我等啊等,却只等来太子妃死讯,以及太子带秀女回宫的消息,我整个心都仿佛被抽空了!那种浓烈的仇恨被可以报复的快感点燃,却又夭折在了半路……我站在颜澈的房间,摸过房间里的每一个柜子、每一把椅子,我能看到他在屋子里奔来奔去喊我父亲……”
眼泪流了下来,颜宽一手撑住栏杆,一手捂住眉眼。月光下,他挺直的脊背忽而变得有些佝偻。
“活到我这个岁数了,也就不觉得死有多可怕,但我又怕有一天赫连笙登基,也怕赫连笙认为颜家人知道了他颜澈是他杀死的从而找他寻仇,所以提前对颜家痛下杀手,我只能比他更快、更先!或许你觉得我拿数百口族人的性命做赌注是不对的,可连你也不得不承认,此时不反击,不久的将来,所有人都被成为赫连笙的刀下亡魂!”
华珠哑然,听廖子承讲时,觉得颜宽的确自私了一点。但眼下听了颜宽的话,又感觉他是看到了赫连笙的野心,才不得不提前未雨绸缪。毕竟前世,赫连笙的确屠戮了颜氏满门。年家得意幸免,是因为宫里有儿子和她。
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被谁说服。
“好在老天爷又如了我的愿,新任提督是廖子承,他救下了你,也阴差阳错留下了赫连笙。你不会明白赫连笙决定留下的那一刻,我有多兴奋。”颜宽湿润的眼底又溢出一丝狰狞的笑来,“华珠,舅舅的运气真的很好,不是吗?先是有人制造满月案引来了赫连笙,再是有人阴差阳错留下了赫连笙,运气,好像是我的囊中物一样。”
真的运气好,就不会被廖子承识破了。华珠无言以对。
“等你哪天有了自己的孩子,看见他被人欺负,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颜宽将冰凉的手掌搭在华珠肩膀上,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面色一片柔和与宠溺,“我会辞官,也会卸下家主之位。”
华珠再次一惊,举眸,定定地看向了他。
他抱歉地笑了笑:“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好的朝廷命官,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
但你是一个好父亲……
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背影,华珠微微湿了眼眶。
躺在床上,华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今天发生的事儿太多,需要在脑子里好生消化一番。她想像叠衣服那样把每件事整理清楚,放入心灵深处的抽屉。奈何她只有一个大柜子,一拉开柜门,所有情绪都堆积在里头,乱七八糟地往外冒。
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是早逝的娘亲,一会儿是与颜宽眼角的皱纹,一会儿又是某人那张无耻欠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