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市场与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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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中国企业家的困惑(4)

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与中国资本市场发展有关的一个问题,就是保护投资者的重要性。我们这么多年下来,有一千多家上市公司,大体来讲,大部分上市公司都是在“圈钱”,他们不是在保护投资者利益,不是为投资者提供更好的回报,而是在欺骗投资者。这种情况能不能继续下去?我觉得比较困难。

但是,已经十年了,基本状况没有改变。是不是说,我们市场上的投资者就那么傻,心甘情愿地继续希望你在骗他?我们看到,已经入市的股民没有多少人退出,而且不断有新的股民入市。这是什么原因?也可能确实是他们智商有问题,他们太傻。但我觉得,主要不是这个问题。主要问题在什么地方?就在于我国目前为止的资本市场的发展中,政府垄断了资源。在政府垄断了资源的情况下,它可以使资源从场外转移到场内,所以这些受骗的人其实最终也没有吃亏。

举个例子,好比说我是一个庄家,或者是一个上市公司,我从你手里骗了100块钱,但是你知道政府会给你补120块钱,所以你仍然有积极性继续跟我玩。这样玩了十年,你也高兴,我也高兴。那么政府通过什么样的办法来实现这一点?一个是对上市资格的垄断。在西方讲,企业股票的价值是什么?是这个企业未来收入流的贴现值。就像一棵苹果树的价值,等于每年结的苹果卖的钱的贴现值。但是,得加上一点,如果苹果树不结果子了,把苹果树砍下来,能卖多少钱,这也很重要。

中国的大量上市企业,就像一棵不结果子的苹果树,但这个树枝最后还很值钱。为什么?因为政府对上市公司有严格的限制,就是形成了所谓的“壳”。即使这家企业是亏损的,但是企业的壳却非常值钱,所以仍然有人愿意买它。好比最近的一个例子,还是我刚才讲的郑百文,本来破产了,资不抵债,资产是负的,企业的价值没有了,股票的价格自然就应该为零。但是郑百文事实上涨了好几个涨停板,价格不断地往上走,为什么?就是有人愿意收购他这个壳。

山东三联为什么愿意收购郑百文这个壳?因为山东三联想上市的话,非常的困难,很可能花几个亿都上不了,所以它还不如花几个亿,把郑百文这个壳给买下来。只要这个壳是由政府垄断的,上市是由政府控制的,这个企业的股票价格就不可能反映它真实的利润流、真实的信誉流。它最终反映的,可能只是企业的残值。这就像一个80岁的老太太能嫁一个18岁的小伙子,小伙子不是爱这个老太太,而是爱老太太的遗产,所以他甚至巴不得老太太快点死。她死得越早,她的遗产就越值钱。我们的上市公司,死得越早,壳越值钱。现在不死,到以后壳也可能不值钱了。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政府作为上市公司的主要股东,作为它的主要推荐人,拼命利用自己手里的资源在为企业输血。一个例子就是几年前破产的琼民源。琼民源通过坑蒙拐骗,搞了好多钱,但是最后这个企业破产了,只好宣布停盘。停盘的时候,当时股票的价格是24块多,最后琼民源的股票就以1:1的比例换成了中关村科技的股票。一开盘,琼民源原来的股东皆大欢喜,他们的股票一下子涨到37块钱了。为什么?我们想一下,中关村科技里边,包含了多少由政府垄断导致的有形资产、无形资产,所以有人讲,中关村这三个字,它在股市上就值几个亿。这就给投资者形成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期:我买这个股,垮了亏了,我知道政府应该会给我换成另外一只股。所以现在买中关村科技股的人也不担心,因为如果中关村科技垮了,可以换成另一个公司。这样的话,在买股票的时候,就不会注重这个企业的真实价值。

问题是,这样的游戏我们还能玩多久?这依赖于我们的政府还有多少资源可以释放。新一届证监委已经花了很大的力气来监管上市企业,特别是现在上市越来越自由了,这样,壳的价值可能过几年也就没了。我们的地方政府,国有的资源可能还有,可能还能够玩几年,我们的企业家,特别是民营企业家,应该看得远一点。国家的垄断资源,在壳没有之后,有没有可能到你手里边?我觉得可能比较困难,因为国家对国有企业输血,大致还说得过去的,但如果继续给民营企业输血,就可能在理论上讲不通。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我们的民营企业一定要做好思想准备,你能不能上市?上市以后,能不能有好的投资者来追捧你?关键看你是不是为资本家真正带来收益,企业的资产是不是真正有价值。

五、企业家与博弈论规则

接下来我再简单讲一下企业家与博弈论规则的关系。目前来讲,在中国的情况下,我们的游戏规则非常混乱。我们政府的政策就经常在变,今天合法的,明天不一定合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企业家经常感到无所适从,更有积极性追求短期利益,而不是企业的长远发展,或者想方设法地绕过规则,通过各种不合法和不正当手段来为自己牟利。如果遵守规则,就像前面所讲的那样,我们的企业就很难做大,我们的很多企业都要停业,没法生存,所以我们只有违规,违规就包括贿赂政府。

但是违规的代价是什么呢?代价也很大。第一个就是你违规越多,你对企业内部员工的控制力就越差。为什么这么说?如果你平时的行为都是违规,你怎么能够管你的副总?你不敢管的。如果你得罪了他,他以后一告你,那你就完蛋了。据我了解,现在我们好多老总给抓起来了,大多都是被内部人控告的。你连你的司机也不敢得罪,因为你的司机手里拿着你的好多把柄。那么,你这个企业要有效率,要真正利用能人,要能够辞退不能干的人,就变得非常困难了。这也会导致激烈的企业内部斗争。在西方的话,你的副手与你不合的话,那他就得走人。但在中国,他不走,还要跟你斗,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政府要修订这些规则,废除不合理规则,提高规则的透明度,给企业家一个更自由的创业环境,使得遵守规则成为最有效率的经营行为。其次,企业家要认识到,推动规则的变化比利用现有的规则或者通过贿赂违规,更为重要。我们知道,改革是比较难的,但企业家要有推动改革的责任感、使命感。至少你可以进行一个成本——收益的比较:假如你违规,贿赂政府官员,最后你可能要坐牢;但如果你推动规则的改革,你就是一个改革家,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坐牢而已。

所以推动规则的改变,包括跟政府打官司,都比你通过贿赂越过规则更优。这是我们中国企业家的一个责任,也是所有进入中国市场的外国企业家的责任。本来外国企业家来到中国,看到不合理的东西,看到不合国际商业惯例的规则,他们应该大胆地提出来,去跟政府争,然后促进政府去改变规则,但好多外资企业不是这么做,而是想尽办法跟政府拉近关系,然后给自己一个特许权。如果大家都这么干,就会觉得这个规则不重要,就像中国有句话:不怕你干不到,就怕你想不到。所以我想提醒一句,对企业家来说,推动规则的变化,从长远来说,比利用现有的规则更重要。

六、企业家与WTO

最后我再讲一点:企业家与WTO的关系。加入WTO带给我们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就是规则的变化,也就是我们的规则要跟国际接轨,要适应国际的规则。这样的好处是什么?是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创业机会、更自由的创业环境。但是中国企业家也面临一定的困惑:新的规则,更为自由、透明的规则将导致市场上更为剧烈的竞争。这对我们好多民营企业来讲,都是一个挑战。所以我们的企业家处于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状态:我们希望有更好的规则、更透明的规则、跟国际接轨的规则,但是我们又很担心在这样的规则下,我们有多大的生存能力。所以有时候,又宁可这些规则不要改,因为我们中国人要比外国人更能适应这个规则,这样我们就可以跟他们竞争。这就像阎锡山的铁路一样,尽管与其他地方不接轨,但好处是可以使得他人的火车开不进来。

下面我引用一位中国很有名的民营企业家的一段话,他这段话很有意思,他说的是对内开放的问题,对内开放的问题也就是国内的规则如何与国际接轨的问题。他说:“从民营企业这些年来的发展条件看,中国现在的情况甚至比美国、德国还好。在西方充分竞争的条件下,它们的私营企业要成长可能更难。而在中国,民营企业的成长速度是非常惊人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有一大批非民营企业,与民营企业相比,这些企业的制度非常落后。所以中国民营企业虽然吃了政策的亏,但占了制度的便宜。更何况,有些地方已经在给民营企业‘吃偏饭’了。”

我觉得他的这段话表明了我们的企业家的一种心态,我们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制度环境,但是我们也很担心跟国际接轨的时候我们能不能站住脚,所以又想“吃偏饭”。但是这个“吃偏饭”的政策跟国际的规矩是不相容的,我们中国的企业就是吃了太多的“偏饭”。撇开“偏饭”引起的腐败问题不讲,更重要的是“偏饭”提高了交易成本,使企业之间没办法进行公平的竞争。

当然,心态归心态,如果中国要加入WTO,规则是非改变不可的。网络化、WTO和经济全球化对政府的挑战最大。简单来说,它使政府变成了一个“企业”。在一个封闭的经济中,政府享有垄断权,在它的领土之内没有人跟它竞争,经济全球化使政府要面临国际的竞争,政府本身也要经受生存竞争的考验。因为没有竞争,过去政府制定规则时可以不考虑老百姓接受不接受,但未来可能不是这样了。中国人即使不出国,也可以为外国公司工作,限制人才的流动也越来越难。这样,政府就要重新研究一下,你怎么能够留住你的“客户”。政府的客户是谁?是企业、消费者、投资者。

如果你不能满足你的客户的要求,投资者就不会来,中国投资者也会将资金投到国外去;消费者就不买中国的产品,而买外国的产品;中国的企业也可能跑到外国去了。作为政府的客户,他们需要什么?需要的不是政府为他们承担风险,为他们提供具体的产品,而是一个安全的产权,一个稳定的投资环境,和一个创业的自由。只有一个国家的政府能够为投资者、消费者和企业创造这样的环境的时候,这个政府才具有竞争力。这样,国家之间的竞争实际上不是技术的竞争,不是人才的竞争,而是制度的竞争。愚昧的、落后的制度征服先进的、文明的制度的历史不可能再有了。要在国际竞争中生存,我们一定要有好的制度,我们一定要有投资者信任、让人安心消费的制度,所以我们中国的规则怎样改变对中国的国际竞争力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有些规则也许可以与国际上的不一样,但这些不一样的规则必须变得非常透明,让人容易理解。举个例子,在香港开车是靠左行,我们大陆是靠右行。香港回归之后,这个规则不一定需要改变,但是香港的司机一定要知道大陆是靠右行的,这样他们才可以开着大卡车到深圳来。但我们政府制定的很多规则恰恰不是这样,让你违规了,你还不知道。加上规则随时更改,使人们无所适从,资源浪费非常大。交通规则也是这样,好比在北京,这个道路今天还允许你左拐,明天又不允许你左拐了;今天这路还允许卡车走的,明天说奥委评审团来了,就不让卡车走了。规则随时变化带来什么问题?你要有对这种预期不到的规则改变的准备,比如说,去机场必须提前出发。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办每一件事都要这样提前5分钟、10分钟,资源损失有多大?所以规则的稳定性和透明度变得非常的重要。我相信我们的政府一定会改变这样的规则,我们企业家要适应这种变化,预期到未来的变化。靠政府的保护已经不可能,通过跟政府搞关系、贿赂政府官员得到优惠政策,以后会更困难了。政府要考虑怎样告诉企业,不要再依赖政府了。这就好像教育孩子一样,我们对孩子要求很严,因为我们知道孩子长大以后我们保护不了他,所以从小就要练内功。我们的企业也一样,再过5年、10年,我们的政府,无论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都不能保护你们,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就要练内功,这样才有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本文是作者于2001年2月22日在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岭南财经论坛”上的演讲,曾收入《产权、政府与信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