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天色已暗。屋子里黑黢黢的，绰约不能视物。透过窗户，可见夜色浑浊，远山青冥，四周一片凄清。莫雨辰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换了鞋，走到墙角，随手把灯打开。四下看时，见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拿在手中一看，上面写着：雨辰，我们在田园饭店。回家后，立刻来找我们。莫雨辰肚子正自叫个不停，看到字条，心中暗喜，忙收拾一下，关了门，骑着自行车向田园饭店而来。
到了饭店，莫雨辰跳下车，锁了，便直向里冲。里面人声鼎沸，吃喝咂嘴之声不绝。莫雨辰在大厅中央兜个圈子，目光横扫，在后厅靠窗户边，瞧得几个熟人。细看时，父母也夹在其中。转身径自向后厅走来。
那桌人见莫雨辰来了，都笑起来，一人招呼道：“雨辰，来来，这边坐。”莫雨辰认得这人是邻里周峰，应道：“谢谢周叔叔。”说着，找位置坐了下来。另一人也笑道：“雨辰这孩子有出息，今年终于考上了。老莫，你有盼头了。”莫书豪笑道：“现在还是报考阶段，能不能上还不一定呢。”
那人笑道：“雨辰这孩子挺稳重的，我看没什么问题。你就多余担那份心。”孙丽红接道：“老王，你可别再夸他了。这小子，你不夸都能飘在天上，你要夸两句，那可就得大闹天宫了。”莫雨辰脸上堆着笑容，谦虚道：“对对，王叔叔，比起你言不由衷的称赞，我更喜欢听你发自肺腑的批判。”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这人正是莫雨辰家隔壁卖蔬菜的王元。王元身旁是高玉洁和他女儿高婷。再往过是姑姑莫小兰、莫小英姐妹。还有几个人，莫雨辰见过，却记不起名字。高玉洁夹了一块鸡肉放到高婷的碗里，笑道：“都别说了，赶紧吃吧，菜都凉了。”
众人吃喝了一阵。莫小兰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莫小英一脸困惑，问道：“姐，你笑什么呢？”莫小兰涨红着脸，笑道：“我记得小时候雨辰经常和我打架。有一次，我俩又闹翻了。这小子趁我不注意，就在饭里给我洒了一把沙子。害得我一中午都没饭吃。想不到，一晃，雨辰都要上大学了。”众人听了，都称赞雨辰浪子回头，长了出息。
莫雨辰两耳通红，尴尬无语。莫小英听了，也觉往事如烟，将莫雨辰以前说谎蛮横诈骗，爬烟囱，给老师自行车放气，在马路上撒图钉等丑事一一说了起来。众人谁没吃过莫雨辰的苦头，听莫小英说起，都忙附和起来。莫书豪、孙丽红想起开家长会的辛苦，也加入批斗行列。众人一时七嘴八舌，说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莫雨辰耳根子通红，自觉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众人却兴致高昂，殊无停止的趋势。莫雨辰两眼一转，见高婷乖巧地待在一旁，悄然不语，笑道：“高婷，你考得怎么样，估了多少分？”高婷嫣然一笑，低着头道：“我考得还好，估了五百二十多分。雨辰哥，你呢？”说着，脸上漾起一抹朝霞。莫雨辰笑道：“不错呀，高婷。你应届能考这么高，可比我去年强多了。我觉得你能达二本线。”高婷浅笑道：“雨辰哥比我厉害多了，报了哈尔滨的H大学。我就只能报本地的D大学。”
莫雨辰身心膨胀，笑道：“D大多好啊，离家近，有事家里也能照应。不像H大，远在天边，异国他乡，连个朋友也没有。每逢佳节倍思亲，出了事，只能自哀自怜。”莫小兰听得，笑道：“你们俩就别相互谦让了，都是好孩子。”说着，话音一顿，乜斜着眼看着莫雨辰，笑道：“雨辰，高婷怎么样？你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可不多了，你可得抓紧啊。姑姑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众人放声大笑。莫雨辰、高婷听得都红了脸。高婷看了几眼莫雨辰，低下头去。
莫雨辰厚着脸皮道：“大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么肆无忌惮地污蔑我们冰清玉洁的友谊，我可跟你急！”莫小兰收了笑容，郑重地道：“好了，大姑不逗你了。雨辰，你要上大学了，大姑心里高兴。来，大姑送你个礼物。”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众人看去，是一个手机盒。莫雨辰接过，打开来看，是一款诺基亚手机--N95。莫雨辰拿在手中把玩起来，只觉外形精致，功能齐全，喜得叫道：“大姑万岁。”
莫小英笑道：“大姑给你手机，就是万岁。二姑没有礼物，你就不感谢二姑了？”莫雨辰笑道：“二姑，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我一向视钱财如粪土，二姑不送礼物，那就千岁吧。”莫小英叹了口气，道：“没想到雨辰这么有悟性，这么年轻就视钱财如粪土。那我这张卡就不给你了。”说着，从衣兜中摸出一张工行卡来。莫雨辰笑道：“二姑，你最疼我了。”说着，就来抢卡。
孙丽红在旁阻止道：“小兰、小英，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还是自己收着吧！给了他，好东西没几天就全坏了。”莫小英笑道：“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当然要好好奖励了。来，雨辰，你好好收着，当学费吧！”几人相互推让几句，莫小兰姐妹定要给。莫书豪见推脱不掉，笑道：“雨辰，这是你两位姑姑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了吧。”莫雨辰接过，笑道：“谢谢大姑二姑。”
众人说说笑笑谈了一阵，话题转到高考。众人说起杨俊毅，高玉洁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那么好一块材料，偏偏要去作弊。现在，高考成绩作废不说，还要禁考三年。真是，白白浪费了。”王元诧异道：“杨俊毅？是那个全县第一么，他怎么会作弊？”众人无不奇怪，都齐刷刷地望向高玉洁。
高玉洁缓缓地道：“听教育局的人说，杨俊毅平时学习松散，成绩一般。每次考试之所以考那么好，都是抄袭得来的。这次高考监考严格，他抄袭失败，就被抓住了。”众人听了，无不叹气。一人道：“可惜了，读了这么多年，就因为这个，高考取消了资格，毁了一辈子。”众人回想考前，纷传杨俊毅要考清华，都惋惜长叹。
忽听，一人大声嚷道：“可惜什么，这种学生最可恶。平时不用功，自以为比别人聪明，高人一等。考试的时候，耍小聪明。到了正规考试就原形毕露，聪明反被聪明误，都是自己害了自己，有什么好同情的。”
众人闻言，循着方向看去，见邻桌一人满脸横肉，敞着衣襟，瞪着三角眼，正扯着一副公鸭嗓门说话。这人身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应道：“康二叔说得对，做学生就应该老实本分。如果这种人都不抓，高考还有什么公平可言。”他说着，指着对面座上的一个少年道：“晓龙，听到了么？你可千万别学杨俊毅！”少年满脸不屑，冷嗤了一声，尖声道：“我才不学他呢！”
莫书豪忍不住道：“现在杨俊毅怎么样了？”叫康二叔的中年看了眼莫书豪，翻着眼道：“怎么样？--死了！”众人一阵惊愕，相顾无言。莫雨辰只觉一颗心如同放在了冰窖子中，霎时惊得呆了。
高玉洁问道：“他怎么死的？”康二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说话，分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地道：“这小子被抓住以后，被家长骂了几句，受不了，就在高考第二天夜里，割腕自杀了。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一点子气都受不了，还是咱中国人吗？”众人听得叹惋可惜之余，又有几分欣慰。莫雨辰怔怔地望着说话的人群，脑海中幻灯片般闪过杨俊毅的身影。只觉杨俊毅沉稳精干，绝非志大才疏，没有实力之辈。
老者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学生，都被宠坏了，做错了事，家长说几句就寻死觅活。我年轻的时候，十二岁就赶着马车运行货，一辈子遭了多少罪。那时候别说父母骂几句，就是打也绝不敢躲一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周围吃饭的人都附和。康二叔大口喝了口酒，满脸紫胀，大叫道：“这小子做贼心虚，自己不敢承认，被人们问得急了，还反咬人，说有人逼他这么做，他是迫不得已。你想，高考那是有老师监考的，谁会逼他作弊？这分明是疯话，胡说八道。”众人显得很义愤，纷纷出口大骂。
周峰道：“怎么会有这种学生？说出去简直有辱我们中的教学声誉。”老者道：“我们那个时候，哪里会有这样的学生？这真是我们中的耻辱。”说着，指着少年道：“晓龙，你可要好好记住。”少年显出很看不上的样子，胸脯一挺，冷眼看着议论的人群。
莫雨辰呆呆地听着，一时心乱如麻。想到机读卡的事，心里一紧，不自禁打个寒噤。他茫然地看着激动的人群，忽然害怕起来。睃眼看去，仿佛看到一群双眼发着光的野兽。心口一阵窒息，莫雨辰翕动着嘴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孙丽红看了眼儿子，叫道：“雨辰，你怎么了？”连叫了三四声，莫雨辰却如若未闻，毫不理会。孙丽红急了，站起身来，推了莫雨辰一把，莫雨辰才悚然惊醒。看着孙丽红，愕然道：“妈，你干什么？”
孙丽红松了口气，笑道：“吓了妈妈一跳。你怎么一动不动，愣头愣脑的？”莫雨辰惨然一笑，疲惫地道：“妈，我好累，想回去休息一会儿。”孙丽红见他脸色苍白，忙道：“吃饱了？那好吧，回去多睡会儿，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莫雨辰站起身来，与众人道别，出门去了。
在门前的车堆里找到自行车，把车推了出来。跨上车，一路上杨俊毅的身影总是不断在莫雨辰眼前浮现。此时，天已全黑，马路上，一排排路灯散发着淡淡的微弱的光芒。莫雨辰举目望去，长街空阔，夜色莽莽，内心说不出得难受，沉闷压抑，喘不过气来。
不可能，杨俊毅绝不会抄袭，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抄袭，为什么他要自杀？为什么，为什么？莫雨辰不停地拷问自己，他思绪纷乱，双眼泛红，却又全无头绪。蓦地，机读卡的事在他脑海一闪而过，不由忖道：“如果我考不上，那我又该怎么办？”
他茫然向旷野望去，暗夜茫茫，没有一丝光亮，只觉一颗心伴着夜色渐渐沉沦，内心无比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