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湘江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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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1934年12月6日越城岭山中(2)

但他终于记起了那个篝火飘动的夜晚。那时,中央纵队的许多人都围着篝火说笑。唯独他,面向东方,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出神。那秘不可测的远方是他的家。

他仿佛看到他母亲坐在油灯前,摇着古老的纺车,……看到他的未婚妻坐在床前给他缝补破了袖口的棉袄。仰起脸来,问母亲说:

“妈,庆安眼下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天冷了,这棉袄可怎么送给他?”

文庆安曾经几次出现过大哭一场的念头,但他不能,他应该表现出男子汉的气魄和苏区青年人的骨气。

后来,文庆安调到中央纵队来拉驮骡,原来的马夫在出江西的时候失踪了。

文庆安到中央纵队来,心里是高兴的:他离开战斗部队,到被保护着的首脑机关来,坐在别人抬的轿子里,相对来说是安全的,虽说那身棕蓑是吉祥物,但其可靠性总是值得怀疑。

在行军休息时,在一堆篝火边,他见到了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那时披着一头长发的毛泽东正给休养连的人讲灵渠的故事:

“你们问我,咱们走到哪里去吗?”毛泽东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这是军事秘密,我不能说,再说,还要看敌人的情况。敌人安了当头炮,我们只能把马跳。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咱们前边就是湘江,湘江上游有一道运河叫灵渠……”

大部分人都第一次听说,而且认为湘江发源地是在湖南,而不在广西。毛泽东散发式地每人分了一支烟,这是美丽牌的香烟,士兵是不容易吸到的,感情立即拉近了。

“秦始皇当政的时候,先后修建了四大工程,第一是万里长城,第二是都江堰,第三是郑国渠,第四就是灵渠了。这些工程在世界上也是少见的!就说长城吧,世界上谁家也没有……”

共和国主席不想讲政治,只想怀古。

文庆安听到主席用赞扬的口吻说起长城,这出乎他的意外,他听到老人们讲过秦始皇修长城死了很多很多人。孟姜女哭倒长城,他在戏曲的唱词中早就知道了,在他心目中,秦始皇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暴君。

“秦始皇为什么修灵渠呢?”

“这要从秦始皇灭六国说起,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成立了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为了统一中国,他调动了五十万大军,兵发岭南,进行征服岭南的战争。”

听者似乎感到了一种伟大的气势,被车粼粼马萧萧的凛然之气所震慑。

“可是,岭南地区山高沟深,交通困难,军马粮草不易运送,那时候秦始皇亲自到岭南来现地勘察,看到湘江和漓江可利于交通,就产生了把湘漓两江接通的想法,好从江上运送粮草。他委托一个名叫史禄的大臣,征集民工,苦干了五年,开凿了灵渠。”

因为那时候毛泽东穿着灰布长衫,一头长发,脚穿打了绊带的布鞋,端坐在人们中间,对每个人(不管干部战士)都和蔼可亲,使文庆安联想到他认识的一位教书先生。

毛泽东的拉家常的谈话方式,使人感到特别亲切,他的渊博的知识和新鲜的见解,更增添了诱人的魅力,他的兴味盎然的谈吐和微笑,流耀出一种使人爽心悦目的丰采。连一向舌笨口拙的文庆安也一改往日的腼腆提出了一个颇具想象力的问题:

“修灵渠也死了很多人吧?”他又想起了孟姜女哭倒的长城,会不会也有个孟姜女第二哭塌灵渠呢?

“总是要死人的,那时候时间紧迫,军令很严,不能按时完工的,不能保质保量的,思家逃跑被抓回来的,都要开刀问斩。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也不在少数!……”

“果然和修长城一样,怪不得人们都说秦始皇是个大暴君呢!”

“我看不能这样说,干大事业就不能怕死人,不死人怎么能干成大事?就像我们为穷人打天下吧,不死人怎么成?……”

毛泽东手持燃火的柴棒,却没有点烟,他观察着战士的黯然的神色。觉得他们还不懂得伟大事业和个人牺牲之间的必然联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名句是不全面的,不贴切的,因为有个人事业和人民事业,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他必须给战士们带来某种鼓励——在危机四伏、浴血搏斗的时候,绝不能回避死亡。

“人总是要死的嘛!司马迁早就说过,有的死重如泰山,有的死轻如鸿毛,死,谁也逃不脱,像唱本里唱的自古人生谁不死?只分来早与来迟。谁也不会长生不老。可是那些为事业而死的人,就长生不老。你看长城老了吗?灵渠老了吗?已经两千多年了,咱们还在这里说他们。一提到长城、灵渠,就想到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也不老,没有他,中国就没有长城,没有灵渠嘛!……”

毛泽东对秦始皇的新解,使战士们活跃起来,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什么,篝火闪闪,吐着玫瑰红的火舌,散射着橙黄色的光亮。

毛泽东带着一种悠然远思的威仪不住地抽烟,给人一种大彻大悟的超然物外的印象,那种陶然自得自信自负的情态充分表现出一种诗人的浪漫气质。

“那么,秦始皇还是有功的了?”

“当然,这灵渠不光为秦朝统一中国作出了贡献,而且直到今天还为人民谋福利嘛,这是真正的千秋功业彪炳青史。汉高祖时,南越王赵陀占据岭南,想独霸一方,刘邦派陆贾去说服赵陀。陆贾行走的方式和路线就是从内地乘船,经灵渠进入广州的。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率领农民革命军攻打广州以后,再折回来攻打长沙。千军万马也是从灵渠中运载而过的,两千年来除了军事上的用途,对商业农业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历代都整修灵渠。谁也忘不了秦始皇……”

毛泽东的这番闲谈,在一些人来说,无非是一段趣闻,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历史知识,而对某些人来说,会引起更深更广的思索。

“毛委员!”这种过去的习惯性的称呼,显然来自一个老兵。在井冈山的时候有人还称他为毛党代表。即使称他为毛主席,也不是全国解放后的毛主席那个层次上的。那时候的“主席”二字并不比党代表、毛委员更高大。因为那时的“主席”遍地皆是:××村苏维埃主席,××村农会主席,就像当今的××工厂的工会主席一样。

“毛委员!你说,咱们是不是打了大败仗?”

“你是指哪方面?”

“咱们把苏区丢了!”

“那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你经过三湾改编吗?……”

“没有,我是以后参加的。”

“在三湾改编时,那才真是打了大败仗呢,有人悲观失望,离开了革命,那时,谁愿走的可以走,谁愿留的就留下,当时我说过:要把眼光放远点,楚汉相争,刘邦屡败,一胜而得天下。项羽百战百胜,可是垓下一战,只好唱一出霸王别姬,而后自刎乌江!”

篝火边的人们沉默着,仿佛自己也置身在“牧童拾得旧刀枪”的古战场上。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从篝火照不到的暗影里送来一个苍凉的声音,像从远古传来。

春秋无义战,古往今来的一切正义的非正义的战争,全都在毛泽东的脑幕上展现。哪个朝代不在战争中死,哪个朝代不在战争中生?在这全军战略转移的中途,最大危险将至未至,前程何去何从?但是,惨重损失已成定局。

这是一个深沉不祥,神秘难测之夜。在前后左右的炮火轰鸣中,多少战士(包括敌人——他们也是人,也是中国人,炎黄的子孙)血肉横飞?在这悲凉之夜,人们也不乏壮怀激烈的感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毛泽东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干部和士兵。明亮的篝火,把夜衬托得更加幽深漆黑。朦胧怅惘的神秘之感,使他失去了时间地点的现实的概念。他处在超越现实的梦幻之中。古代、当代、未来,一齐凝聚在一起,统一于他的波动的心理流程之中。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毛泽东不能回答,他只能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人类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一部战争史吗?哪个时代没有战争?两千多年前的古代神话《黄帝战蚩尤》《女娲补天》说的就是战争;从《国殇》、《战国策》到《史记》记载的也是战争;在国外更是如此,从古希腊荷马的两部伟大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到俄国的《伊戈尔远征记》也都是描写的战争,人们惧怕战争,讨厌战争,反对战争,可是,又津津乐道地谈论战争,甚至歌颂战争!

战争,无疑是残酷的,是大灾难,不也是历史进步的催化剂吗?不也是民族性格的强化剂吗?这将在社会学家们的无休止的争论中,去看功过是非,去透视战争这个魔怪受胎分娩的成因。

当流血的悲剧中最激烈的一幕,正在历史前台上演时,在当事人来说是难熬的。在历史的观众来说,却是最为壮烈难忘的。那些在演出悲剧的人来说,感受可能是最深的,但却未必能深刻理解,当局者迷,只有看台下的观众才能进行清醒的思考。万千思考,也未必理解战争。“战争是政治的继续”,那么,政治如果与战争结伴同行,人类将如何处之?

历史,不止一次地要求人类的良心,要求以审慎地探索的目光来审视与评判这些灾难深重的岁月,以便使这些在苦难中受过折磨和牺牲的人,心灵得到安宁,也使人民牢记心上,从中吸取精神滋养与有益的教训,避免灾难与悲剧的发生。

围坐在篝火边的毛泽东和战士们,如何来理解战争,理解革命,是很不相同的,而且每个人的认识,随着形势的变化,心情的波动而变化。

利益原则!

这四个大字在人类史上,是不是达到政治目标的战争的根源?不管是个人的、集团的、阶级的、民族的、国家的,……这些利害冲突。便出现了人类千变万化的奇观:由于利害冲突,兄弟可以反目成仇;亲属间互相残杀;今天的朋友,明天成了仇人;昨天的敌人,今天成了朋友;我弱时和你谈判求之不得;我强时你要谈判我就绝不接受;欺凌与反抗、掠夺与自卫、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争权夺利,何时休止?革命先驱向往的大同世界,何日出现在地平线上?真会有大同吗?真可以消灭冲突吗?它会不会违犯矛盾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法则?

毛泽东从中国历代纷争中,早就看清了这一切,后来他作了一种无懈可击的高度概括。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什么是毛泽东说的“缘”和“故”呢?

世界上许多政治家、作家、哲学家都认真地思索过这个问题:

拿破仑说:“要人顺从就范,有两个最有效的杠杆,一个是恐惧,一个是利益。”

当《基督山伯爵》中的主人翁爱德蒙·邓蒂斯被人陷害投入死牢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想不出他在世上谁是他的仇人。然而,法利亚神甫以他的精通社会的渊博知识告诉他:没有仇人不可能的!你的存在对谁不利?你的死去会给哪些人带来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