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湘江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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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1934年12月4日越城岭山中(2)

贺子珍满面羞涩,两颊上忽然泛起一片霞晕。一时找不到话说,在毛泽东的腰眼上捣了一拳,代替了千言万语。

“你看,你看,专制之风当即表现出来!”毛泽东向董必武故作诉苦之状,“王者无咎,皇帝打人是不犯法的!关关睢鸠,在山之丘(毛泽东故意读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他指着妻子的大肚子,“子珍可够苗条的了!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贺子珍又只好动拳头,一种甜美温馨的幸福在脉管里流通。

“春宵一刻值千金,”董老继续逗趣,“君子成人之美,过多侵占你们的时间便成罪过,奉送佳诗四句,祝你们晚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完扬扬手,走了。

“董老念的什么诗?”贺子珍仰脸问道。

“郑声乱雅,董老开我们的玩笑哩。”

警卫员端来洗脸水,正想退出去时,贺子珍把他喊住了:

“小吴,我们休养连每人发了一包炒花生,慰劳慰劳你们吧!”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来。

“不!不!你留给主席吧!”小吴的脸急得绯红,连忙摇手向门外退去。

“拿着!”贺子珍用老大姐训小弟弟的那种既严且厉的命令声,“主席有更好的哩!”

“我不相信还有比花生米更好的!”毛泽东一下把自己放在跟警卫员同等的地位,装出舍不得的样子。

“呐,”贺子珍又从挎包里拿出一袋来,“这是炒黄豆!”

小吴站在门口笑了,他知道主席最爱嚼黄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好要物美价廉营养好的炒黄豆了!”主席快活得像个贪吃的孩子,当着警卫员的面就“咯嘣咯嘣”嚼起来。

“主人在仆人面前,都不是英雄。”这句西方格言从毛泽东的吃相里得到了证实。

小吴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策略,一把从子珍手里把花生米抢了过去,向子珍做了个小鬼脸,把门一拉,跑了。

“这叫各为其主!”

“为什么?”贺子珍不解其意。

“小吴鬼得很哩,你当他会吃吗?给我留着,关键时刻他就拿出来。说实在的,花生你应该自己留着,你比我更需要营养。”

“不,我们休养连有优待,尤其是怀孕的女同志,有特殊供应,”贺子珍拍拍挎包,洋洋自得地说,“我什么也不缺。”

毛泽东本想再开几句“羡慕”休养连的玩笑。但他看着贺子珍的疲倦的容颜便沉默了,把冒着热气的木盆放在妻子面前:

“咱们先洗脸后洗脚,你先我后。”

“为什么?”

“贾宝玉不是说过吗”女子总比男子干净!”

子珍又拍了他一下,先洗起脸来。毛泽东从背后看着妻子笨重的转动,心头突然袭来一阵隐隐的忧虑。贺子珍的第六感官告诉她,背后的丈夫向她投射的是什么目光。

等毛泽东最后洗完了脚,贺子珍端盆向外倒洗脚水时,她看见小吴正坐在屋前的草垛旁把短枪横放在膝盖上,眺望着天边的星星,听见倒水声,他回过头来。

星斗满天,照得地上挺亮。

“小吴。”贺子珍忽然想试验一下毛泽东预言的可靠性,“你的花生米呢?”

“吃完啦!”

“这么快?半斤多呐!”

“你想警卫排有多少人?吃起东西来像老虎,半斤,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我来翻翻你的挎包,……”她真地带着几分威胁的样子,向他走过去。

“那可不行,”小吴急忙把垂在右胯的大包转到怀里,“这是军事机密。”

“小鬼!”贺子珍用手点了他一下,拎着木盆回屋里去了。

虽在苦难中,她的心是温暖的。

贺子珍在半尺厚的绵软的草铺上,铺展着军毯和潮湿的发硬的棉被,毛泽东坐在垫了马袋的铁皮书箱上吸烟。

“子珍,你真的憔悴多了。”他又重复地一遍。

“人老了嘛!”贺子珍莞尔一笑。

这个笑容依然是美丽的。尽管还含着几分忧愁,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和幸福的光芒。她虽然来自县城,出身小小的官宦之家,却不是多愁善感的姑娘,她有着挥刀上阵的男子汉的气质。作为革命者来说,这是长,作为妻子来说,这是短,刚毅有余,婉柔不足,潜隐着后来离异的危机。

这个笑容,对毛泽东来说,太熟悉了也太珍贵了。他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人老了嘛。”这是贺子珍随便说的。可是,在毛泽东的印象里她的确“老了”不少。

在他们认识并结合的六年来,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贺子珍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一个由于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那是马背上颠簸所造成的结果。第二个是女儿,降生在行军途中。只能寄养在老表家里。没有来得及问清收养者的姓名,连哪个村庄也都记不得了。第三个是毛毛,一个聪明活泼酷似父亲的儿子,三岁了,留在中央苏区她的妹妹贺怡那里。

怎么能不见老?她已是将做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漫漫征途,风餐露宿,怎么能不憔悴?

可是,贺子珍的这个笑容永远不老,它唤起毛泽东的无尽回忆:

他第一次被这个睹之令人酣畅的熠熠闪光的眼神吸引的时候,那是1928年的夏天。

井冈山地区的夏天是美丽的。红四军第三次打下永新县城。这个美丽的县城,坐落在罗霄山脉中段的青峰环抱中。碧波见底的永川河绕城而过,给山城留下一派秀色。

毛泽东在“大力经营永新”的思想指导下,在永新作社会调查,住在西乡塘边村,住在一家地主的四合院里,它已经归贫雇农所有。

贺子珍是永新县第一任妇女部长,她按照县委的指示带着工作组到西乡调查,并建立党的组织、成立暴动队,开展分田地的工作。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热情高、勇气足、胆量大,就是不知道如何进行调查。

“你去召集一个座谈会,我可以给你示范!你带着小本记录就是了!”毛泽东一下被光彩照人的姑娘吸引了,竞不能自持地对她注视了好久,直到贺子珍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调查会开得很成功,活跃,自然,深刻,群众在这位毛委员面前无拘无束,敞开了胸怀。

会后,他对作记录的贺子珍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写一份“西乡塘边村调查情况”,可以补充我的《永新调查》。

“为什么三天?我看一天就够了!”

“那好,就一天吧,写好了来找我!”

贺子珍笑了。就是这个笑容犹如一支神矢,带着活泼的姿态、鲜艳的色泽,爱情的芬芳,青春的热烈,射中了毛泽东的心。

这个笑容,曾长久地伴随着毛泽东,不管是春风得意的早晨,不管是厌闷欲绝的长夜,这个笑容总给他带来愉快和安慰。直到二十五年之后,中国历史上那个风雷震荡的多事之秋,他想再看一看这个笑容,烦乱的心,期望从这个笑容里得到某种宽慰。

他们避开江青那双阴毒而又嫉恨的眼睛,在庐山匆匆会上一面,有谁知,这次会面是凄苦的,悲惨的。那个笑容之花早已在风刀霜剑下摧折了,枯死了,不再散发芳香,毛泽东面对那张陌生的为生活折磨得抑郁的多皱的脸,一种人生的苍凉刺入他的心窝涌入他的肺腑,使他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二十三年的分离,对坐了还不到十三分钟,再也无话可谈,毛泽东只有痛苦的压抑,贺子珍只有哭泣。

可有人追索这幕悲剧的成因?

坐在越城岭下小屋里的毛泽东,无法预知二十五年后的那个“未来”,他眼前显现的只能是对井冈山那个笑容的记忆。

隔了一天,贺子珍果然来了,脸红红的,那种腼腆得叫人生怜的样子,使毛泽东倍感好奇。她声言没有完成任务,左写右写写不好。

“我说嘛,一天要完成三天的任务,当然有困难了,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能当师傅,你坐。”毛泽东给她泡了一碗老百姓土法自制的苦味很足的茶,“咱们今天来个互相调查吧!”

作为已经结过婚的三十五岁的男子汉,他会立即感到十九岁的女性的诱惑力的。她穿着淡蓝色的偏大襟短衫,藏青色的长裤和有绊带的圆口布鞋,洁净、优雅、大方。闪亮的短发衬托出红仆仆的椭圆的脸,年轻丰满的胸脯的曲线使人感到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光润,一种人生本能的冲动,越来越难自制地在他体内扩散开来。

毛泽东恍惚中看到了一幅乡村仕女图。是什么风水在这穷乡僻壤塑造了这么美丽的形象?他立即想到了曹植的《洛神赋》,“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是罗霄山脉的崇峻造就了她的刚毅?是禾川的绿水造就了她的温柔?是深谷的幽兰造就了她的气质?是蓝天的云霞造就了她的纯净和艳丽?

“你是名门望族官宦之家的小姐,”毛泽东开始了他的略带幽默的调查,借以打破贺子珍的拘束,“参加革命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