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并不响亮的言语掷地有声，森然冷清的语调令整个室内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谢慈被这迎头一句弄得发蒙，抬起清亮的双眼有些局促无措地望向带着浅笑的苏炎。
他的凤眸中倒映着明灭不定的跳跃烛光，那里是明是晦，她看不清。
这话绝不是夸奖，也不是寻觅到知己的感叹。说帝王之心诡谲难测，其实并不是难以揣测，没有一个皇帝希望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而下面的人也没胆子用身家性命去妄自揣测圣意。
磨人的静寂，只余穿堂而过的呼啸怪风声。他似乎有意用沉默来难为他，又似乎想从他口中得到他意料中的答案。
苏炎饶有兴趣地等候他的下文，等这个宛如白荷的少年滔滔不绝，指点江山。
或者待会儿直接逼他就范，让他说出是谁派来的。可要处死这么一个养眼的年轻人，实在可惜。
谢慈只是抬起眼看着他，局促着不肯说话。她手指悄悄掐紧了锦裘的小动作却全部落进了苏炎眼中。
他不曾想，他竟真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年般无措，睁着清澈的眸子直视君主，却用细节暴露出不安。
苏炎眯起凤眸戏谑他:“你怕朕?“
谢慈望着那双极美却饱含凛冽的凤眸缓缓点头，“怕。普天之下，臣民皆畏惧您。“
苏炎浅笑，“既然怕朕，又怎么有胆子直视朕。亏你谢氏为礼仪世家，后生子侄连君臣之仪也懂不起!“
似带嗔怒的训斥凛然落地，于室内激出一连串刀锋般锐利骇人的隐刃。
谢慈听闻训喝立马战战兢兢地跪地俯首。这皇帝喜怒无常又偏生威严，一句话便硬给她跪下谢罪的冲动，让人怕得很。
还不知他真发火的时候又是怎么一副排山倒海的画面。
不料此时苏炎轻笑又起，收了怒容缓缓走下来，轻松道:“你还真是怕。“
谢慈俯低了首见那绣着龙纹暗红衣角朝她缓步靠近，鼓着腮帮不言语。
“你这么怕朕，要是朕把你留在身边，你不得每日寝食难安?“
龙袍停在她右侧一步之处，谢慈听出他语气中的戏弄，低声嘀咕:“我有心报效朝廷，陛下却有心欺我年幼。“
“你说什么?“苏炎凤眸微眯，挑起一侧长眉，硬声发问。
“草民……没说什么。“谢慈一时冲动失言，此番只好将头俯得更低，几乎能贴到冰凉的地板。
冷不防下颔被两道冰凉的手指大力钳住，被迫直起颈项，扬起下巴对上天子泛寒的眸子。
“朝廷大势，爱卿在折子上说得很清楚。“苏炎微勾唇角，垂下凤眸睥睨着近在咫尺的清丽容颜，“可朕想听爱卿当面亲口说。“
她被他强迫着扬起下巴，钳住下颔的两根手指力道很大，似乎能将骨头捏碎。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眼前人摄人的帝王之威。
谢慈扯着嘴角，忍疼皱眉道:“陛下唤我为卿……是已经打算擢升草民了吧……“
苏炎一眨眼，食指指腹于她脸廓轻轻摩动，“你说得出个一二三，朕就破例提拔你。“
谢慈展颜一笑，“依臣愚见，我朝确有三大政弊。其一，世族祸乱;其二，殿阁分权…“
“其三嘛…“她看向皇帝的双眼中也带了几分谑意，钳住下巴的力道猛地加大，疼得她呜咽一声。
“其三…臣不敢说……“她无力地笑了几声，见苏炎眼中戾气渐重。
“你说，朕不会现在杀你。“
谢慈莞尔一笑，本就清丽的容颜更为动人。
“敢问陛下，满朝文武之中，有哪一个肯真心为您所用?有哪一个肯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清声朗朗，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也正好不偏不倚砸进帝王心中。
“这第三…便是陛下左右无人，乃致大权旁落，乃致朝堂党争汹汹，乃致臣心有二，乃致家奴掌权!“
不大的话语铿然有力，苏炎却冷笑着凑近她耳畔威胁，“朕说现在不杀你，可没说明天、以后不杀你!“
谢慈神色平静地闭眼，打了主意慷慨赴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哦?“他冷声轻嗤。
“陛下说我不懂君臣规矩，可我愿意为陛下所驱使，不惜肝脑涂地。陛下要我的命，我也没有二话。“
苏炎不屑地笑出声，揪住她下巴的左右晃了晃，使得她也同木偶般左右偏着下颔。
“你以为凭你几句话朕就会重用你?“
“臣没如此以为过，臣相信来日方长，陛下会看到臣的忠心。“她轻声开口。
忠心……苏炎静默不言。他的身边不乏有才之士，可以说人才如云，但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知己也不是没有。许多年前霍云朝便是他的知己，如今却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他最想除去的人。
他叹了声收回手，环顾了一圈这略显空荡的宣室。帝王无情，登上至尊之位却满目苍凉、举目无亲。
谢慈被他松开，身形松脱了般往下一掉，接着伸手揉了揉被捻得酸痛的下巴。
苏炎望了眼地上她蜷着的影子，放缓了语气，“你可知你方才犯了大忌?“
她捂着下巴不语，垂眸注视着他被烛火拉得老长的影子。
“以后再敢在朕面前不分尊卑地胡言乱语，朕就要治你整个谢家的罪。“
“草民明白……“谢慈不敢怠慢地俯地谢恩。
苏炎朝她走近几步，微微躬下身握住眼前小人儿的手臂将她扶起。
“不必再自称草民。”苏炎叹息着拍了拍她白皙的手背，“刑科掌印前几日告老，你便先顶他的空缺。”
谢慈抬头，眼中疑惑转瞬即逝。她倒是镇静地挣开皇帝的手，惶恐地领受圣旨。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以身报国，不惜身命。”
“这倒不必。”苏炎轻敛凤眸，“你不要让朕失望便好。”
他转身缓步回到御案前，“你回去吧，明日进宫来。”
这就完了？谢慈松了口气，抬眼瞥着他坐下来的身影。当皇帝还真是累。
此时有宦官上前来领她出去。她略一迟疑，挪动几步后还是忍不住回头。
感受到她欲言又止的目光，苏炎自书册中抬头，皱着眉毛问她，“爱卿还有何事？”
她挠头腼腆地笑了笑，“陛下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我大魏定当强盛。”
他闻言一愣，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有些语塞，半晌才故作愠怒地开口。
“巧言令色。”
“我……臣说的是真的。”谢慈见他变脸，连忙辩解。
“行了。你要是把一件事办好，比你一万句花言巧语都有用。”苏炎朝她挥了挥手，当做不耐烦的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