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创作
这一年的冬末,萨瓦特斯来到了巴黎,他一心只想来找毕加索。许多事都使他非常讶异——才早上10点,在雾中昏暗的橘色太阳下,毕加索已在车站等他,平常这时候他还没起床呢。
当毕加索把他带到克里希大街的住处,给他看最近的画作时,萨瓦特斯更加惊讶了。
这跟他在巴塞罗那所认识的毕加索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他画了一些色彩艳丽的、风格强烈的画,融入了部分梵高的风格,一些人像,色彩斑斓得如同扑克牌一样,一些丑角,他们悲伤而孤独。另外还有一幅命名为《卡萨吉玛斯的葬礼》的巨幅画作。此外还有一些好像完全来自另一世界的作品,一幅印象派的克里希大道,几幅令人满意的静物。
所有这些画,都掺入了蓝色。
“你觉得怎样?”毕加索指着这些全新而令人困惑的图画问他的朋友。
“我会习惯它们的。”萨瓦特斯回答。
罗尼亚克有点沮丧,不只是因为那些西班牙的穷光蛋,还由于毕加索的画风不可捉摸。他从巴塞罗那带来的那些斗牛画,以及在克里希大道街头一个月的作品都很令人赞赏,当时的毕加索似乎是个非常有潜力的投资。但是现在,却没有人会买他近期的作品——商人们痛恨“蓝色时期”。
商人对自己的行业又懂得多少呢!梵高活着的时候,没人买过他一幅画。罗尼亚克手里拥有一个无价之宝,他却催促毕加索去走商业路线。有钱的艺术爱好者从来不会想从音乐中听到一个故事,却仍然指望他们买的画中有某种程度的文学意义。只有这样,当别人问“那象征着什么?”时,他们才有话可说。
多年之后,毕加索有一次被一个女人问道:“它象征着什么?”他回答:“夫人,它象征着两千万法郎。”
在巴黎有两个毕加索,一个是洋溢着惊人活力的毕加索,他到处寻找小酒馆、音乐厅和马戏团。而另一个毕加索是个非常孤独的人,除了实实在在作画的那一刻外,他完全无法知道自己的去向,他孤独地工作着,航向一片未知的海域。
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必定都是孤独的,人们绝对无法帮助他。毕加索当然想表达某些重要的东西,而劳特累克、梵高,尤其是塞尚,他们所做的事也都能帮助他说出来,但归根到底,这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要么成功,要么就彻底失败。而如果他失败了,他的生命就不再有任何意义。死亡和创作有一个相同之处:一个人在两者之间都是完全孤独的。
那一代的绘画艺术可以说是死的,毕加索必须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他只能独自去做这件事。奈比斯,那个时代的先锋,可能根本不会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梵高11年前就自杀了,高更在塔希提,塞尚在普罗旺斯,劳特累克已经进了坟墓。毕加索那时还不认识布拉克或马蒂斯,虽然他身边也有一大群愉快的、可亲的伙伴,他也只可能和麦克斯·雅各布谈他画里更深一层的含义。语言的障碍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堵墙,他现在已经学了一些简单的法语,不过还不够。即使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任何词句所能表达的也不如一张图画。
在巴黎停留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画了一幅自画像,上面是一个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的半身男子,他有一圈胡须,一些杂乱的小髭,而他特大的眼睛深深地下陷,凝视着极远方,严肃的大衣和近黑色的头发强烈地对比出他苍白的脸孔,这张脸孔不再年轻了。毕加索生活得极艰苦,而且一直饱受寒冷天气的折磨。不仅如此,这张脸上刻画着磨难、怀疑、内在的冲突,以及深深的不快乐。
“他相信艺术是悲伤和痛苦的孩子,”萨瓦特斯说,“他相信痛苦是生命的根本。”任何看过这张自画像和毕加索这时期的其他作品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些话。
贫困的生活
萨瓦特斯再度见到毕加索是在1902年的春天,此时,毕加索已经回到了巴塞罗那。他住在家里,并在附近一间楼顶的画室工作。这间画室充满地中海的阳光,与巴黎的寒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他的画还是蓝色的,甚至比以往都要蓝。
毕加索在巴塞罗那停留到秋天,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努力工作,并且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模式:早上起得很晚,工作一整天,然后到“四只猫”或其他小酒馆去,聊天到早晨,然后,当最强健的人都回家睡觉之后,他还会在微寒的夜里四处漫步。
他的作品大部分还是延续着巴黎时期的风格,而且发展得更加彻底:当然还是蓝色的,而且开始重复单一的形象。物体有所简化,外面的轮廓加强,而细节已被单一的色块所取代。
他作画的对象似乎可视为是一种对社会的抗议——乞丐、贫苦的女人抱着孩子、瞎子、疯人、流浪汉。他当时在生活中常与城里的工人阶层有密切的接触。那些人的工作环境非常恶劣,简直难以忍受,因此,工人们举行了好几次暴动,2月的时候更开始了全面性的罢工。当局派了著名的韦勒将军来处理巴塞罗那的情况,而将军采取了鲁莽的压制手段,导致了政府的垮台。不过数周之后他们东山再起,把工人阶层压到原来的地位,并将他们中的一些分子处决或关了起来。
毕加索在巴塞罗那还是不快乐,1902年的10月,他再次来到巴黎。这一次他抱着很高的期望,因为头两次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赚到很多钱,却已建立了很多关系,对一个年轻画家而言,前景甚好。
但这一次很多事都不顺心,没有一件事称意。他先是在拉丁区的艾克斯旅馆落脚,跟他所有的朋友都相隔甚远,然后他又搬到一家更便宜、位于塞纳—马恩省路的马洛克旅馆,与雕刻家阿加洛合住一个小房间。租金很低,一个礼拜才5法郎,不过他们还是不大付得起。麦克斯·雅各布注意到“毕加索和那位雕刻家都不常吃东西”,因此他常常会带一些炸马铃薯给他们。一张大床几乎占去了所有空间,所以当那位雕刻家要走动的时候,画家就得躺下。一个小小的圆窗是他们所有工作的光源,不过毕加索在此还是画出了许多作品。
麦克斯·雅各布当时26岁,他曾当过一个律师书记的秘书,还做过保姆、钢琴教师和艺术评论家。他的一位有钱的亲戚在伏泰尔大道开了一家商店,找他去做店员。雅各布在附近租了一间位于第五层楼的小房,没有暖炉,而且只有一张床,不过他还是马上邀毕加索一起住。
毕加索一向喜欢在灯光或烛光下工作,现在正好,他白天睡觉,等雅各布从店里回来要睡觉时,他就起床,画上一整个晚上。
有一阵子日子过得比较舒服,他们有煎蛋卷和豆子可以吃。不过麦克斯·雅各布没有耐心干一份稳定的职业,他在店里表现得很差,所以尽管和店主有亲戚关系,他还是被开除了。他们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
没有人买毕加索的画,虽然有人曾想帮助他。伯萨·韦尔在那一年里为他举行了三次画展。查尔斯·莫里斯也在1902年12月所撰写的评论中对他加以赞扬:
孤绝的悲伤出现在这年轻人的所有作品中——一些已经无可限量的作品。毕加索,他在认字之前就开始画画,似乎背负着表达一切存在事物的任务,而他就用画笔表达它们。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位想要重整这世界的年轻的神,但却是一位忧郁的神。他所画的数百张脸孔都是苦痛的,没有一张带着笑。这是无可挽回的吗?我们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作品蕴藏着力量、才能和天赋。
最穷困的时候,毕加索和雅各布在街上的摊子处买了一个肉卷,把它带回家去,加热的时候它不断地膨胀、再膨胀,最后竟然炸开了,除了皮和腐肉的臭味外,什么也没剩下。当时这件事在他们看来绝不是有趣的。
已经到了他非回家不可的时候,毕加索想把所有没卖掉的画全部卖出去,卖给任何一个想要的人。
当时是1月,一年中最冷的月份,为了取暖,他把他的素描和水彩画都烧了,整整烧掉一大叠。
新的开始
1903年的巴塞罗那,学生中掀起了革命运动,权力当局关闭了大学。那一年里有73次罢工,有些还伴随着暴动。当局镇压的手段粗暴而沾满血腥。失业率增加,穷困工人、流浪汉、老人、瞎子、跛子的命运变得更加悲惨。这些在毕加索的画中都反映了出来:1903年的作品有《老犹太人》,画着一位古代的老年乞丐,身旁有一个眼神清亮的小男孩护卫着。《瞎子的晚餐》画着一个瘦削、年轻的人坐在桌旁,拿着一片面包,摸索着水壶。还有《老吉他手》等。毕加索对贫穷、失明以及孤独非常敏感。
回到巴塞罗那的时候,毕加索仍然没有摆脱卡萨吉玛斯的阴影。他在过去与卡萨吉玛斯同住的那间画室工作,甚至他们画在墙壁上的家具和仆人也都还在。他开始画一连串的草图,酝酿着他在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品。有一幅画被很多画商和艺评家命名为《人生》,虽然它的含义有多种解释,确定无疑的是,它与卡萨吉玛斯的死有关。
不过这幅画起草虽然很早,真正动笔却在1904年初。毕加索为此作了许多准备,去找帕利亚雷斯、萨瓦特斯、“四只猫”的朋友,还有许多其他人,把早年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收回记忆中。
《人生》是蓝色时期最大幅的油画之一,许多看过这幅画的人都想知道它表达的确切含义。对此,大家有很多解释,但解释者似乎都比毕加索本人知道得多。常常有人评论这幅画时说“毕加索不自觉地表达出……”或是“毕加索本身没有察觉到,但他确实吸收了……”等等。
关于这幅画,毕加索是这么说的:“《人生》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我无意去画一些象征,我只是把我眼前浮现的东西画下来而已,替它们找隐藏的含义是别人的事。据我所知,一幅画本身就足以解释它自己。作品本身已经表达得明明白白了,干吗要画蛇添足去解释呢?一个画家是只用一种语言的……”
画中,相依的男女,都以一脚着地、一脚尖着地的姿势,旁边的少妇抱着孩子,绝望地看着他们,好像一个妻子,看见爱人怀中有另一个人,男子的兰花指指向少妇,像一种无力的警告,又像一种苍白的挽留。少妇怀中的孩子,是安静的,他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安详地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他不会理解母亲心中的绝望,好像这就是人生的另一个角度。
画中的男子就是卡萨吉玛斯。整幅画给人一种深深的、永久的、不快乐的感觉,就好像人生的过程,充满着变数,又好像生活当中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你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和想法。
在作这幅画时,萨瓦特斯常常陪着毕加索。有一天,他们和朋友们在小酒馆里喝酒,当话题开始变得沉闷时,毕加索瞥了萨瓦特斯一眼说:“你来不来?”然后就站起来,走出去。
回去的路上,除了“真是一群笨蛋”和“你不觉得他们都是笨蛋吗”之外,毕加索什么也没说。走进画室,毕加索在书架上放了一张画布,然后锐利地注视着萨瓦特斯说:“我要画你的肖像,好吗?”
他需要一个同伴,但必须是个不会说话的同伴,他不想谈话。萨瓦特斯尽责而沉默地站在那儿,毕加索则专心地默默地画着。画完后,毕加索又快乐起来了,他把画笔一丢,大叫道:“喂,老兄,你干吗不说话?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吗?”
说完后,他们一起去散步,不管怎样,生活还是令人留恋的,而活着的人也没有那么讨厌。
第二天,他加了最后几笔,就完成了这幅肖像。当然,这幅画还是蓝色的,但是画中人的嘴唇上饱满的红色,领带夹的亮丽金色都是过去所没有的,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费尔南德
1904年4月,毕加索再一次来到巴黎。他东挪西凑、节衣缩食,才凑够了这次旅费。这一次他在拉维尼昂广场13号找到了一间画室。13号是一幢用木头、肮脏的玻璃和锌片建成的五层楼房,上面横七竖八地伸出许多烟囱。麦克斯·雅各布觉得这房子很像塞纳河上载着洗衣妇的船只,因此就把它称为“洗衣船”。事实上里面确实住了一些洗衣妇,还有一些女裁缝、许多画家、雕刻家、作家、菜贩和演员。
毕加索的画室是在底层一条长走道的尽头。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西班牙人或加泰罗尼亚人,包括了皮乔特、罗卡格、当时很有名的苏洛加、当初教他做蚀刻的康纳斯、杜利尔和马诺洛。
马诺洛和毕加索之间的友谊持续了一生。毕加索非常欣赏马诺洛的雕刻,马诺洛也欣赏毕加索的绘画。
马诺洛比毕加索大10岁,是个私生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巴塞罗那的街上讨生活,生活的磨难使他变得十分精明。有一次,他趁杜利尔不在家的时候,把他墙上的高更画全都卖了。他还曾趁麦克斯·雅各布正在睡觉时偷走他唯一的一条裤子,后来因为没有人肯出价买,他只好又把它还了回去。马诺洛极端的机智、乐观,甚至连那些受害者——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他的相识——都对他毫不怨恨。对他来说毕加索永远都是“小巴勃罗”,而毕加索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