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盛开·90后新概念·塔罗·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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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思辨与能断,宝剑一(4)

有段时间,我曾反复步入那个大门,我的目的是听听那些声音,同时想看看那些人是不是穿着时髦,长相是否漂亮英俊。我的记忆里(不是真实的记忆,是一种虚构的记忆,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未见到过艺术团里的人),那些搞艺术的人就应该穿着时髦,女的漂亮,男的英俊潇洒。声音我随时可以听到,但那些人却很难见到。渐渐地我开始满足了只是聆听那些声音,对能否看见艺术团的人已经没有当初的渴望。在那里我遭遇了声音无意的重击,那是语言的另外一种形态,那是某种关于情绪的语言表达。我听到了某种情绪在阿鹏艺术团生发,同样我听到了在那个空间里人们正在制造某种情绪。

我会在那个门口看到一些人进进出出,其中有一些是艺术团里的人。我总觉得,那些穿着时髦的人是自由的,这与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有关,我总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的思想状态受到了来自陌生环境的束缚。那些自由的人,往往在我出现的时间里把自己搁在那个新式的建筑里(相对旧城的民居样式而言),他们搁置的似乎只是一具肉身,他们在那个建筑里时间以及延续的音符超出了我的想象。那些人把自己搁在那些建筑里的时候,他们应该经常感受到来自音符的压迫,那些音符往往被某种静止的音符束缚,他们在那个空间里用语言的形式复述那些静止的音符,同时他们在试图用自己的音色和情绪篡改那些音符。

我同样想到了那些舞蹈的人,那些建筑里一定还有舞者,舞蹈同样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我总觉得舞蹈应该暗含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应该比面对那些固定在纸张上的音符自由得多,跳舞的人可以用身体制造一种语言,一种重在表现细节的语言。我坚信只要一眨眼,那些细节就会消失,那些细节的意义就会远离我。因此,即便是在县城那个陈旧的电影院里,我都会精神集中地把握那些细节。对音符的陌生,导致了捕捉那些音符时,很难发现那些音乐里的细微变化,我总会感觉到有许多个瞬间出现了短暂的愉悦感,那种愉悦感与在阿鹏艺术团门口用“听”所感知到的是一样的。我在县城的那个电影院里,听到了一些人唱的白族调。县电影院门口经常聚集了一些人,一些疯癫的人、一些乞丐、一些无所事事到处游荡的人,我仔细观察过那些人的神情,我发现那些神情里同样有着某种程度的陶醉,我虽然无法肯定,但我猜测那些人正在聆听电影院的声音,他们正在和那些声音进行交流,同样他们也在拓宽那些音符的域。我们旁边那个乡镇里有个女孩,就因为能唱白族调,而去了阿鹏艺术团,她开始进入了那片旧城。通过看她录制的那些曲子,我能隐隐地发现她的某些个性一直游离于旧城外面,那是属于乡野的个性。似乎只有把那种属于乡野的个性彻底磨平,才能彻底融入那片旧城,以及那片才开发不久的新城。

以前,县城就只有一个舞台,就是那个县电影院。最近才在县政府前面建了个会堂,自那个会堂建起以来,县电影院似乎彻底陷入了孤独之中。那是被时间遗忘的孤独,那是经过喧闹后陷入的沉寂,那是会让一些人备感恐慌的沉寂。在会堂前面,已经没有当年那些疯癫的人,那些乞丐,那些无所事事到处游荡的人。即便是那些人出现在会堂前面,也会因为会堂的隔音效果,而无法听到那些以前在县电影院外面轻易就能听到的声音。我甚至会猜测,那些人会陷入因为缺乏语言交流的孤独之中,那种孤独很容易就摧毁精神垒筑的墙。在语言面前,精神有时会显得极度脆弱。

阿鹏艺术团依然在原来的地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表哥家搬离那片旧城后,我就没有再踏入那扇熟悉的铁门。我似乎在刻意远离某些东西,我正在远离旧城的那些隐秘的信息和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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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哥家那边……”在这里我盗用了普鲁斯特的表达,我深知剽窃是耻辱的,更何况还是这样明目张胆地剽窃,但我知道自己是无法避开普鲁斯特式的表达。某些情感似乎早已被某种固定的格式限定,在那些固定的格式中才能寻找到情感的路径,表达开始在那个固定的形式中扩散,遗忘束缚,并长时间地依赖那种束缚。“表哥家那边”,在这里我想指明我的表达所要深入的角落是隐秘的,同时我想指明自己的表达是一种深入的动态过程。我的深入是以游荡的形式进行的,有时肉身早已进入表哥家所在的那片旧城,我的精神层面却迟迟没有进入其中,而是在那片旧城的外围徘徊,有的时候又是相反的。二者同时进入那片旧城的情况似乎没有出现过,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我的思想与肉身在那片旧城里竟没能达到平衡。最后我把出现这种情形的原因归结到自己在那片旧城里缺少某种交流,与人之间、与物之间的交流。

我希望在这种表达下,先前表哥家所住的那个民居里的阴暗与潮湿会得到某种程度的消解,至少在看到这几个字眼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延伸感。似乎我的表达所要深入的角落是郊外,是某片野地,里面正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花香。在看到普鲁斯特的《去斯万家那边》时,是有那种感觉的,我猜测那些文字的表达一定是深入郊外。在这里我希望能让一些人出现短时间的误解。我的有意逃避似乎是对那个白族民居的恐惧,每次我深入其中的时候,我会产生一些错觉,诸如关于时间的错觉。

在“似乎”这个词条不断出现时,应该是在我无法清晰分辨一些事物的时候。我分辨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光线的弱化带来的是对于时间的弱化,幽暗是那些民居的主要色调,那种色调不仅在民居表面弥漫,还在民居内部弥漫。时间不断堆积在那些建筑上,与时间相对的是雨水的侵蚀,是长时间缺少阳光的曝晒,是那些庭院因为长时间没有被人打理而长满杂草。我不停地在表哥家那边的民居群落里游走,同样是精神形态的游走,肉身游走的距离很短,同时游走的范围也很狭小,这同时也束缚了精神的游荡。有时在那片旧城内部,我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压抑,自己所期望的精神方面的爬升没有得到满足。

我从那个阿鹏艺术团门口的大门进去,我没有料到的是那个大门已经为我定了基调,我正进入那片旧城的某种忧伤中。我通过一个幽暗的长廊,穿过两个小门,出现在面前的是院墙上石灰剥落,院子里长满杂草,好些水龙头已经废弃不用,布满铁锈。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那片旧城区里我却有强烈的表达渴望。只是因为那种强烈的表达欲望没有得到合理释放,我的内心才会备感压抑。到后来我的压抑感是因为阅读才得到缓解的,阅读同样是在那片旧城区里的某间厢房里进行的,因此,我的阅读面对的不只是那个文本,还要面对从旧城里扩散出来的忧伤气息。

每当走进那片旧城区的时候,我都会被种种重压困扰,再加之表哥是一个沉默的人,这样我失去了以交流的方式缓解那些重压的一些条件。当然我同样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来消除那种沉默的状态,但可能是那片旧城本身的气息让我彻底放弃了表达的渴望,并让我习惯了那种沉默。似乎出现在面前的事物都是死气沉沉的,直到现在重新去认识那段时间,那段主要由旧城构造的时间才褪去了那层死气沉沉的外表。那时精神甚至都没有深入其中,或者精神无法深入其中,深入那片旧城的只是肉身,似乎旧城与精神之间存在着无法清理的隔阂。

现在的我开始安静下来,我想在安静的状态中重述那些事物。在安静的状态中,我发现了那些看似死气沉沉的事物表面关于生命的真实。那些信息的存在是隐秘的,那些信息的存在是通过时间的累积才能发现的,是时间揭开了它的面纱,或者还不是真正的发现和认识。在那些事物表面我看到了与之相对应的生命,人类的影子,一些动物的影子,甚至是一些植物的影子。人被旧城的气息覆盖感染,在那片旧城里出现的神情有一种独特的忧伤,而动物和植物的神情是细微的,只有仔细去观察和留意才能发现。我的交流欲望似乎在那些微小的事物上面得到了倾诉,与它们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我没有足够敏锐的听觉聆听它们的声音,我只能听到大众化的声音,或者我最多能听到的是那些人在平时刻意忽略的声音。对那些注满人类情感的物件也特别感兴趣,那些物件正在消失,那些物件往往保留在幽暗的角落。在那片旧城区里,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些独具特色的白族民居,在对那些民居不断观察和认识中,我发现了多元文化对于人类的塑造,在那里是多元文化对白族的塑造,独特的民居背后还包含着一些风水祭祀等方面的认识与倾向。在我的思想空间里,有许多巫师曾经出现在那片旧城,骑着高头大马(我小时候见过的好几个巫师都是这样),带着一面鉴亮又显得朴拙还散发出暧昧光斑的镜子,在那片民居里喃喃自语,暗示一些东西,预言一些东西,胡扯一些东西。有段时间,我曾经怀疑自己也是巫师,一个伪装起来的巫师,我只是没有巫师那显眼的外部形态而已。在那片民居里游荡的时候,我也会喃喃自语,我的自语在很多时候都是在反思,反思在那片旧城里游荡的肉身和思想,我的反思似乎是一种审判,审判一段时间对于我的塑造以及对于塑造的反抗。

捡影子的人

文 /谢宝光

我一个人在一条通往山里的路上走着,走在各种树和圆鼓鼓的坟墓中间。离开镇子几百米,文明就远去了,灌木丛里随时可能有一只花斑虎扑过来,撕咬我。如果任由想象放肆,它肯定得安排一场惨烈血腥的搏斗场面,或者是发生一段荒诞的人兽友谊也未可知。那天下午,我就这样在黑森森的山里不切实际地虚构着,走着。后面跟上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发亮的东西,等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是一个不锈钢盆子。盆子是文明的象征,烟盒也是,我在草丛里发现了好几个利群牌的空烟盒,干瘪、裂开,亮着不甘心的猩红色,和周围安静的草木显得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还有我和那个闪着亮光的盆子,盆子上面悬着一张不清不楚的脸,脸速度很快,赶到我前面两米的时候,朝我侧转了一个小角度,好像要确认一下我是谁。我们互相确认了几秒钟,发现谁也不认识谁。那是一张被时光磨得黑兮兮的脸,上面盖着一顶棉绒的军绿色帽子,帽檐上卷,形成一个尖尖的槽。两侧的肉使劲往里缩着,几根粗硬的须从下巴和别的部位蹭出来。倒退四十年,这张脸或许会有点儿像我的。现在它就像那几个空烟盒,混淆在一片茂盛的虚无里。他告诉我他刚从镇上卖完两捆白菜回来,卖了五十多块钱,他在这几个字上强调了一下,呵呵笑着。在渺无人迹的荒林间,在随时可能有野兽出没的地方,白菜和他手里的盆子是多么遥远和陌生的事物。甚至连我也是陌生的,只有往回走上五百米,回到那个叫吴村的小镇上,我才能找到我是谁的证据。

我在镇上一间杂货店的楼上写作。我好像只有写作才能成为我,否则我仅仅是某个人的丈夫和另外一个人的父亲。儿子不到一岁,在学走路,有一次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要捡什么东西,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在捡影子,影子是弧形的、黑的,有颜色就是存在的、可以捡起来玩的。我看见他一次次试图像捡起一张卡片似的捡起自己的影子。结果是,他一次次歪歪扭扭地躺倒在地,哇哇地哭了起来。很多年里,我就是这样,在纸上捡着自己虚无的影子,把自己从逝去的时光中捡回来。写作如同一场黑暗中进行的救亡运动,我在不断建造和解救自己,让自己的骨骼和血液清醒,危险在于,它易于在俗世的层面淹没掉自己。我不太关注身体之外的物象、风俗、伦理常纲,甚至,我不太会说话,不会喝酒。有过几次正儿八经的社交经历,酒桌上是政府领导和企业界精英,他们说着一些空空荡荡的话,就把冒着啤酒泡的杯子举过来,说“干了干了”。我也只是轻微抿上一口,便把自己埋到角落里,偶尔轮到自己说话,嘴里跑出来的也是一些偏僻的、生冷的只言片语。两年里,换了好几个工作,有的是自己辞职,有的是被炒鱿鱼。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无处栖居的游魂,活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东飘飘,西荡荡,就扎在了自己在纸上酿造的虚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