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夏云开始有事没事地来找黄振龙闲聊，有时也挑逗赵川嬉笑打闹一番。因为她正好就坐在两人的前排。有时我们三个像往常一样聊得正开心时，她却会在中途横插进来，最后总把话题绕到她自己身上。这不能不引起我的警觉。况且，她会在偶尔转过头时，似有若无地看我一眼，眼中噙满了笑意，嘴角上扬间却似乎总藏着那么一丝嘲讽。
久而久之，她的笑容时常令我感到如芒在背，于是便埋头自顾自地写作业，装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予理睬。只是，有些时候，特别是当夏云甜得发腻的笑声传到耳边时，我便感到内心什么地方被偷偷抓挠似的一阵一阵难过。然而夏云在班上的异性缘非常好，很多男生都喜欢围着她转。我总是想到这一点，不知是要安慰自己，还是感到了某种危机。然而我又不想让自己去讨厌夏云，她总是对你那样微笑，说起话来亲切友好，而又是一副纤柔娇弱的样子。面对她的微笑，我忽然感觉自己是那样笨拙，像一个幼儿园孩子似的不知所措。而她的笑容，又像是在狠狠地嘲笑我。我别无他法，只有对一切假装视而不见。
然而慢慢地，我开始感到了孤独，这孤独日复一日地沉重，吞噬着内心。然而我又不想和夏云正面起冲突，有时候我想，也许是缺乏勇气吧。
大学军训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黄振龙。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N大的一个密友忽然打电话来说：“黄振龙已经从大学城搬回本校，你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叫他请客！”我才想起，黄振龙原本不叫“黄振龙”，那只是我室友给他起的绰号。他在军训期间追求我的那段经历在寝室里似乎人尽皆知，而且她们都知道他至今还欠着我一顿“黄振龙凉茶”，那是他军训期间答应要请我的，只是后来这个承诺一直都没兑现。但久而久之，我也便觉得黄振龙仿佛真的叫这个名字，就像岁月的流逝之中我们记住的往往不是某个人的名字，而是他留在我们心底的代号。我和他见面，他请我去吃了一顿必胜客，但谁也没有提凉茶的事情。
那天夜晚，从必胜客出来，我们又走在旧日那条林荫道上。聊起往事，两人都哑然失笑。只是当提到夏云时，话题就会突然变得沉默。她仿佛一直都在我们中间，俨然不容忽视似的，无可回避。
我有段时间真觉得夏云喜欢上了黄振龙，想起她总是缠着黄振龙，笑眯眯的样子，我不禁情愿这样联想。而黄振龙对此也表现得来者不拒。我时常想，这些男生，有夏云这样的美女当前，他们心里说不定很享受。过去课间，原本是我跟赵川还有黄振龙在一起聊天，到后来竟变成夏云和黄振龙大谈特谈。而当他俩谈兴正浓的时候，我便在一旁费力地演算那些复杂的习题，或是捂起耳朵背英语单词，暗自心想，幸好还剩下赵川跟我是同盟，我们都对眼前这幕情形无法忍受。
一个晴朗的星期六下午，我一个人回学校上自修。教室看上去与往日有些不同，四周空空荡荡得没有半个人影。我来到自己的座位，忽然看见旁边黄振龙和夏云的椅子居然摆放在一起，脑海中浮现出上午的情景，夏云问他一道数学题，便将自己的椅子挪了过去，放学后便留在了那里……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空气明亮而安静，两张椅子如同两个人头挨着头、肩并着肩一样摆放在一起，似乎在传达一种甜蜜的、意味深长的暗示。此情此景，睹物思人，我竟然看得呆住了，反应过来时，脚下差点儿站立不稳，很久才慢慢地、颓然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而赵川的座椅不知被谁拉开，仿佛弃置在一旁，在四周的凌乱之中异常触目。
六
我开始无端地眷恋起过去。总是觉得，最美好的都是那些已经一去不返的时光。那时可以毫无顾虑地和黄振龙说笑，与赵川打闹，放学后看他们打篮球时帮他们拿衣服，然后一起到小吃店喝汽水，可以跟赵川激烈地争论问题甚至对吵，因为有黄振龙在旁调解最后相安无事……可如今多出了一个夏云，一切就似乎全变样了。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相应的时间和地点，每次都打乱我一直苦心维持的平衡局面。时常她朝其中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眼神却看着另一个，偶尔眼角的余光还会斜瞟我一眼。我们三个人总是为此各怀心事，谁都琢磨不透她的用意。有时，我却感觉她并不是真的想对那两个男生说话，她和他们说话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有意无意集中在我身上。我能解开复杂的应用题，可是面对这样的眉目官司却如同坠入云里雾中。
然而，不知不觉间，两个男生的关系却开始发生变化了。
升上高二，换了班主任之后，全班的座位都打乱了重新洗牌。黄振龙仍坐得离我不远，赵川却被调到了教室的尽头。上课时总是与坐在对面的一个姓姜的男生一唱一和，中途打断老师讲课，于是两人被大家戏称为“南姜北赵”，听起来仿佛是“南腔北调”一般。
而赵川的举动却宛如一个信号，他已经不想再让自己总是跟黄振龙联系在一起了。
这种情形被我看在眼里，并忧心忡忡。
艺术节临近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时班里要排演一出话剧参加学校的比赛，而导演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我便趁机拉了黄振龙与赵川二人加盟，希望借机弥合两人近来不知为何产生的裂痕。他们都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群人关起门来准备排演。有一次为了赶时间，我主动走过去帮黄振龙系领结，因为他的戏服是一套旧式西装，打理起来非常麻烦。但不知为什么，那个领结怎么也系不好。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第一次和一个男生站得那么近，近得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我竟无端地有点儿心慌意乱，手指也不听使唤。而黄振龙一直没有出声，非常乖顺地站着任我摆布。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气氛变得有点儿微妙，当我终于哆哆嗦嗦地把那个烦人的领结整理好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我抬头，看到赵川走过去开门的身影。忽然一种奇特的感觉产生了，我仿佛觉得这段刚刚产生的距离刚好把我们隔开，在另一端他的身影越去越远，一直远到我伸手再无法碰触的地方。刚才那幕情形一定被他尽收眼底。
那天站在门口的是夏云，她自己另组了一个班子排演另外一出戏，而且公开地上门找我要人。我说这里的人都纯属自愿加入，无论来去都随他们自己的意愿。夏云找了黄振龙，但是被回绝掉了。于是夏云笑着对我说：“既然这样，让赵川到我们这里来吧。”我刚想问赵川，他却一口答应了。
我和黄振龙合作的话剧公映了并且获得了热烈反响。而赵川，夏云并没让他参演任何角色，而是在排练的时候支使他当勤杂工搬运道具。但赵川居然跑上跑下乐此不疲。不久，周围人都看出来，赵川迷恋上了夏云。而夏云只要朝他嫣然一笑，温柔地说上两句话，就足以使他心甘情愿受任何摆布。
而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一直以为夏云的目标是黄振龙，谁料到一转眼就换成了赵川，而且对方还一点儿都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个赵川。每当看见他傻乎乎地对着夏云言听计从的样子我都恨不得照他脑袋捶上一拳，看能不能让他清醒过来。从夏云甜美而意味深长的微笑中，我仿佛隐隐察觉到某些动机，但却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这种感觉，就像是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而且还要因为它落到了陌生人手上而患得患失，担心被损坏了一样。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黄振龙。大学军训后不久，我有一天夜里看到赵川的QQ上线，忽然觉得他就在屏幕那一端，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而又那么遥远。我忽然很想跟他说话，又想问他夏云怎么样了，踌躇了许久却还是没有问。
因为莫名的孤寂，我一个人去了S大，最终却没有勇气去找赵川，于是又独自搭地铁，沿原路返回。
那个夜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我在S大空无一人的校道上走着，路旁积水倒映着车灯的影子……灯光散落在四周，明晃晃的，如同千丝百结的花朵。然而，灯与灯之间隔着的黑夜却无比遥远……
我因为无人可识而一个人走在路上，毫无目的与方向地走着，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赵川，你这笨蛋……笨蛋……
去S大的路上，夏云在电话里告诉我，赵川还在追她，而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七
在旁人眼里，夏云对待赵川的态度其实和其他男生没有差别。她总是逗引男生围着她团团转。而很多人早已看出夏云其实并不有心于赵川，他们仍趋之若鹜地去接近她。夏云便周旋于众多男生之间，并在女生中远近闻名。可是我却仍然觉得她待黄振龙和赵川与别人不同，那仿佛是一张她用以自恃的王牌，其中的奥秘也许我不了解，也许又觉得自己隐隐知道。
初夏的夜晚，乌云笼罩了城市的上空。顶楼教室里亮起成排的日光灯。那应该是一个雨夜，只是天空一直隐隐闪动着，雨点很久都没有落下来。在这样的夜里上自修，心里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高中毕业考临近，每个人，包括平日里最不用功的学生，都被迫把自己埋进书山题海。
课间的时候，我坐在桌前，手捧一本数学题集埋头苦读。夏云就在不远处，我坐的地方刚好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她身旁围绕着几个男生，赵川也在其中。我听人说，这些天晚自修后夏云一直都叫黄振龙送她回家，而赵川明显有些焦虑。
不知为什么，我装着视而不见。过了一会儿，夏云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赵川，看书看得好累啊，你来帮我捏捏肩……”
我顿时觉得耳朵好像被什么捅了一下，但仍当作没听见。可我听到远处起了一阵骚动，只见夏云如慈禧般地端坐在当中，而赵川果真站在她身后，两手在她肩头按压，而夏云伸出的一只手，正搭在他的手上。周围似乎射来一两道嫉妒的目光。
我看了两眼便低下头去，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与那些复杂的xyz天人交战。忽然，鬼使神差地，夏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看，袁嘉在那里做题啊！赵川，你帮我向她借那本书来看看好不好？”
她还是用那种慵懒的、尾音拖长了的腔调在说话，而我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川显然犹疑了一会儿，但还是不情愿地踱了过来，遇上我的目光时眼神有些躲闪。
“嗯……那个……借来看看……”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说：“你没看到我正在复习吗？”
赵川说：“打搅一下，只借一阵就还。”
我没好气地说：“谁要看，你叫她自己来。”
赵川明显有些急了，朝远处瞟了瞟，低声用恳求的语气说：“拜托，借一下，看在大家往日都那么熟的分儿上……”
我一下子火了，没等他说完，便霍地起立，用书指着他的眼睛，大声地说：“赵川，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说完，自己都感到声音在发抖。而赵川似乎蒙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见状更加气急，忍不住抓起书狠狠地朝他脸上砸过去。混乱中耳旁传来夏云的尖叫：“哎呀，好粗鲁！”书本落地时，响声异常清晰。周围顿时一片仿佛从来没有过的安静……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转头便冲出了门外。
八
晚自修的铃声已经响过了第二遍。
我坐在楼顶的水泥桩上，抬头望着天空。四周一片安静，起初还听到楼底下隐约传来的喧闹声，铃声响过之后，便慢慢陷入沉寂。这里通常就没有什么人来，夜里更是人迹罕至。平时我一个人肯定不敢上来，而现在，我却坐在这里，在这片灯光的孤岛上，逃离了所有人。一种比恐惧更为强烈的东西驱赶着我来到这个地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思考一些事情。
天边仍在隐隐地闪动着。顶楼的入口处有一盏陈旧的路灯，橙黄色的灯光洒落下来，映出墙角潮湿的痕迹，四周有几只蛾子绕着飞舞。灯光边缘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我凝视着那里，内心的某个角落也似乎被那盏灯照亮着。
我想，我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冲赵川发火，为什么不敢大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虽然像是很有理、底气十足地冲了出来，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是落荒而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云层中一阵剧烈地闪动，明暗交接之间，一个念头涌上脑海，内心在刹那间似乎被照得通明：我在害怕夏云！
尽管时常对自己说，我不是夏云，我不会和她一样，以那种手段和方式……然而内心深处，我难道就不曾有过与她同样的想法吗？我难道不曾暗自希望那两个男生始终能够围在我身边吗？我的这种想法，本质上和夏云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也许是一种羡慕也未可知。我从来不像夏云那样，把自己天生的优势运用得理所当然、淋漓尽致。我只有隐藏起自己女孩的一面，伪装成男生的性格，才能自如地与男生相处。我总是逃避着内心真实的自己，总是想保留童年时那种单纯的境界，却从来也不管周围的世界是否能够回到当初……
顷刻间，闪电的白光照亮了四周，过往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在那一刹我忽然想，也许，我错了，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或许连我也早就隐隐察觉到，夏云那样的方式，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我过去一直不愿承认而已！我一直费尽心机想要逃避、想要忘却的界限，男女之间的界限，原来自始至终一直都存在着！但事到如今知道这一切，我又该如何回去面对他们……男生和女生之间，难道真的没有纯粹的友谊吗？男生与男生之间呢，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