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闷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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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你的呼唤使我低下头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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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欢意大利,那么多人体的雕塑,精神,健康,浑圆,白净。天使也是张着翅膀飞翔的小男孩,他们长着完美的屁股蛋子。意大利人给了石头那么多热烈与爱情,完满与弹性,肉感与神圣感,生命与力量,情与性,骨与肉。还有喷泉,背向喷泉向池子里抛一个硬币,如果投掷得准确就意味着下次还将再来。欧洲把城市做得这样多情与享受,坚硬的城市像是在爱情与信仰的火炉里烤出了香味的饼。他们还怎么可能奋发图强,担当坚忍?还有巨大石材的经典建筑,还有浓郁的快煮咖啡,是快煮,但不是速溶,现磨咖啡豆,保持激情的纯香的锐利。还有精美绝伦的红白葡萄酒。还有高高矮矮的各色人等。不知道为了什么,欧洲的绝美的标着建设年代的古典式建筑常常使你意欲痛哭失声。欧洲的一顿饮食也像一次崇拜的典礼。

例如比利时的小镇布鲁日。人留下了这么多的美丽温柔,又生发着那么多的愚蠢、残酷、破坏、丑恶,像炼狱之火一样的贪婪与野心。面对着佛罗伦萨的夕阳,你不能不热泪盈眶。而威尼斯的海水,像孩子的游戏,像诗人的絮聒,像梦里的欲醒未醒,更像一批女孩子的眼泪的春雨。

巴黎圣母院激动人心。雨果对于巴黎的负面的描写反而使全世界的游客对巴黎神往。当地的朋友提醒你提防成群结队、偷窃起来像变魔术一样精彩的吉卜赛女人。戛纳的美丽忧郁化了海景,你害怕你的粗放、土气与愣愣磕磕会将海景的魅惑一指捅破。

塞纳河的泛舟使你娇气起自己,每座桥都修得那样高贵,像戴满了首饰的公主与爱妃,你兴许会怀疑她们是不是缀了太多的零碎。一上法国的游艇立刻感到了自己对自己也是亲亲宝贝,你有点酸酸的。凡尔赛宫的沧桑,令人长吁。由于巴尔扎克,由于雨果,由于狄更斯的《双城记》,你数次访欧,浑若不胜。

萨尔茨堡的音乐之声令你怀疑奥地利的具体性世俗性与实在性,它是欧罗巴梦,莫扎特与舒伯特梦。你安慰奥国朋友们说,不必讲什么两次世界大战砍削了巨大的奥地利版图,使奥地利大大缩水,文章不经过删削是不会精彩的,砍削之后是精华。磨灭了一些以后,你留下了咖啡、乡间土造白葡萄酒、圆舞曲与多瑙河,还有古老巨大的维也纳,你更加精彩。你甚至被邀请去指挥奥地利的乡村乐队。当然也不妨理解为是乐队指挥着你手中的指挥棒。毕竟,是音乐指挥木棍,而不是木棍主导音乐。奥地利的爱国英雄也许应该提出约翰·施特劳斯,而不只是哪个军人。

你也不会忘记莱茵河的阳光与船流,你唱起入选《世界名歌二百首》里的《洛莉莱》,设想着女妖、水妖、歌唱的精灵、翻船的风浪。沿着河道从当时的联邦德国首都波恩走向海德堡,一路上看到无数个乡村教堂。教堂屋顶的上面竖着作为风向标的铁鸡。你想起了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金鸡组曲》。在西柏林面对柏林墙的时候,你百感交集,因为你不是在“社会主义”的东柏林面对邪恶的被赫鲁晓夫称为毒瘤的西柏林,而是相反。我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那样崇高的理想与理论,建设一个崭新的社会体制,竟是这样困难麻烦!后来人们给你讲了柏林墙倒塌的情景,你不能不严肃地沉默。

阴雨天里的伦敦、褐红色的老楼房,牛津、剑桥,原来属于狄更斯,也许对国人能加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现在有了你的痕迹。剑桥的晚钟催人泪下,古色古香的保持你无法不接受,不尊敬。滑铁卢桥的沉寂与古旧黯淡,令你觉得愧对好莱坞影片《魂断蓝桥》中的女主角。世上有许多新奇,也有许多古老,你追求新奇,你也难以忘怀古老。苏格兰的湖边有两只天鹅,后来只剩下了一只,它仍然兀立着,追思着也怀念着它的忠诚的伴侣。而维多利亚女王欣赏过夸赞过的山谷,仍然像维多利亚当年一样地雍容、幽雅、高贵,更可贵的是那里根本没有搞什么“开发”。

日新月异的生活啊,你本来也可以有日久天长,沉着坚守,你有时是时装、戏装、礼服、旅游鞋与运动衣,更多时候是伫立的纪念碑。

你去过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的故居,一半在海里,一半在陆地。格里格是一个童话。你去过黑海边上的雅尔塔小镇,雅尔塔是一篇雄文。二战使它变得有名起来。你怀念着也忘却着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你走到源自契诃夫的小说《带小狗的女人》的铜像组雕前,你发现那里的黑海之滨的商亭与海涛仍然与契诃夫时期无异。你在契诃夫的故居里看到了托尔斯泰的照片,你弄不清两位作家不合说的可靠性。你体味到一阵慌乱,小狗和女人的寂寞究竟为什么使你感动至今。

你得知瑞典歌德堡正在用早先的工艺早先的图纸新建一艘二百年前沉没在自己的港口的装满中国茶叶、丝绸与瓷器的商船。那艘船曾经三访大清国。女铁匠抡着大锤打铁,她必须用最最原始的方式,参加古色古香的商船的打造,参加老船复活,历史重新演绎。越是现代化了越是要为历史招魂。北欧比西欧或者南欧似乎更死心眼更忠实于历史和过往。历史的芳香胜过了性感的香水与春药。

你也痴迷于美国东岸新英格兰地区的枫叶,问题不在于发红,而在于它们的鲜艳与明亮,红得如此纯净分明与抢眼,红得像刚刚用上好的浴液洗过。波士顿大街上到处都有籽实饱满的橡树,它的橡子比我们喜爱的板栗个儿大得多。你去过了东海岸也去过了许多次西海岸,加利福尼亚,你难得见到大西洋与太平洋,你倒是经过了无数的内陆湖泊与河流。那么多湖鸥在湖泊与游轮游艇的上空盘旋飞翔,嘎嘎嘎地叫着。你在查里斯河边观看美英大学生的舢板比赛,你在密西西比河上目送夕阳,你在渺无人烟的湖边看专设的搭建帐篷的平台,你欣赏各具特色的交通桥梁,还有无数的隧道、洞穴、出口与入口,无数交通标志,无数广告画面。无怪乎会有国内到来的同胞向你诉苦,为什么我们怀着对于“现代化”的无比热情来参访美国,而东道主只是一味地带着中国客人“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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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走出国门,那是超现实的体验,如梦游,如寻开心,如唤风招雨,如信口开河,如喧簧忽悠,电影西洋景片,飘在雾上,折射在水珠中,其实出国的经验远不如看好莱坞的电影,在影院里在银幕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包括小鸟的尖嘴与小虫的触须,包括身体的凸凹与五官的干湿。

那是什么?是地理课地图课程。你喜欢的是地名带来的亲切感知识感与开阔感:莫斯科、彼得堡、喀山与乌拉尔。东京、京都、大阪、名古屋。平壤与首尔。马尼拉、河内、巴厘岛、悉尼与墨尔本。你的青春与莫斯科的红场密不可分。你在列宁墓里向列宁的遗体行三鞠躬礼。喀山令你想起了高尔基、夏里亚宾、莫洛托夫与列维坦,想起了多少仁人志士从那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喀玛河与伏尔加河见证了太多的浪涛,现在是不是平静些了呢?未必。

海牙、瓦格宁根、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转眼就到了布鲁塞尔。出国使遥远变成了切近,切近却仍然遥远,世界已经非常世界,而中国仍然是极其中国。中国与世界正在相互激荡,多好!中国里有世界,有遍游世界的小小的你。而世界上已经有了伟大的中国,却并不怎么了解中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再为易拉罐而困惑,不再为冰激凌的价格而心惊,不再为一个教授的月薪而眨眼,不再为草坪的油绿而伤感,不再为果汁的鲜亮而叹息,不再为讲学的报酬而不好意思。好在他们喜欢榨鲜果,像还是不像我们的喜欢炖活鱼?一个英国女人竟然询问中国游客:“你们也吃鲜水果吗?”而一位台湾女生在美国询问大陆的同学,你们也吃得到香蕉吗?不是说你们只能吃到香蕉皮吗?后来伶牙俐齿的天津留学生反讽得那位台湾女生哭了鼻子。

你也喜欢东欧,那个时候东欧更欧,就是说,他们的发展上的滞后,使之呈现了更多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城乡风貌。你喜欢布加勒斯特的湖泊与小猫,喜欢他们下班时穿着大衣在公共交通车站等车排队的老百姓生活。你看到了令人可叹的情景,电视里一出现齐奥塞斯库与叶莲娜·齐奥塞斯库,新闻画面立马变成了彩色,而领袖加他的夫人一退,电视屏幕上就只有黑白的影像了。难道是为了节约电力?这算嘛主义?你喜欢波兰的被法西斯炸毁又重修起来的王宫。当地居民怀着敬畏的虔诚参观王宫,穿上套鞋才谨慎地、毕恭毕敬地、小心翼翼地踩上王宫博物馆的甬道。你想起了我们的北京故宫管理上的粗疏,问题是大家没有一个庄重的认识。你凝视着布达与佩斯的多瑙河上的桥梁,与附近的巨大的苏军战士塑像。你想起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被枪决的伊姆雷·纳吉。你在他们的社会主义工人党中央的宾馆也看到了他们的现任领导人卡达尔。

更动人的是非洲。在好望角你看到了两个大洋的海水的不同的颜色。你看到了鲸群雍容地游过。你看到了大象与鸵鸟,你看到了高大的斑马与猩猩。你看到了喀麦隆的任意泛滥的河水与河水里的河马。你看到了毛里求斯的下弦月,它像端正地平摆在天空上的船只。而洁白的阿尔及尔市与活泼的突尼斯,尤其是卡萨布兰卡的经验,成功的影片与更加成功的男女演员的记忆重合在一起,你怎么能不为你访问过游历过卡萨布兰卡而骄傲?你怎么能不为众地名的延伸罗列成群结队而意气风发神气活现?不虚此生噢,不虚此生!

你为什么喜欢出访?你希望有一种人格有一种诚实不仅是适用于国内,也适用于世界。尊严,所以坦率,诚恳,所以有趣,智慧,所以包容,自信,所以直面一切好的与不好的,友的与不友的,懂的与不懂的,善良,所以到处都感到了友谊与快乐。是的,世界乱乱哄哄,碰碰撞撞,叽叽咕咕,疯疯傻傻,同时世界又花花绿绿,精精神神,有时候文文雅雅,有无数的美丽和芳馨。

呵,永远忘不掉太平洋上的夏日晚霞,在距离地面十公里的高空,云霞一大朵一大朵,有的像绸布,有的像葫芦,有的像乳房,有的像提包,有的像七巧板上的各式图形。落日正在下沉,地面正在黝黑,霞光正在移动与变色。你与妻坐在头等舱里。没有什么,这样的今昔对比也许不免俗气,美滋滋更暴露了自己的浅薄,你应该一切都承担得起,冤枉、考验、蒙头盖脸、羡慕嫉妒恨……你有一个好大好美的世界,你有一个好大好美的人生,你从不、永不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你为了地球而高兴,为了太阳与月亮而感动,为了星光而迷惑,为了四季而哈哈大笑。你相信与好大好美的世界相比,许多的计较其实算不了什么,不值一提,不屑一顾,千万别理视。你是生命,生命属于世界,你是世界,世界心疼生命。个体生命终于会离开世界,世界却从来不离开生命。世界,有时候还有历史,却又那样马马虎虎,粗枝大叶,莫知就里,跌跌撞撞……历史的活儿相当糙哇,概率的公正性只能存在于大数存在于多而不是存在于具体的单独的个案当中,您!您只能赶上什么算什么,赶上泰坦尼克就是泰坦尼克,赶上了诺亚方舟就是诺亚方舟,赶上毒蛇就是毒蛇,赶上美女就是美女,而如果您不撒手灰心,毒蛇也有化为美女的时候。您暂时还不知道该赶上什么,该算是什么。这正是人生的滋味,海浪滔滔,海风料峭,海燕盘旋,海狗呼啸,蓝天白云,电闪雷闹,杀出重围,不幸翻倒。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星辰之外还有星辰,诞生之后还有诞生,五光十色以外还有五光十色,你我之后还有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