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橄榄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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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握砂(4)

懒和尚当时在明教寺当住持,但那会儿庙里香火不好,后来又碰上破“四旧”,没有香客也就没了功德钱。懒和尚画画要有兴,真给他好纸好墨天天画,他又会烦躁起来,骂人、跑、装死,说不想画了,所以他的大画子不多。他有一个学生叫林文奇,因为是同乡,他跟我父亲关系不错,常到我家来蹭酒喝。林的老婆孩子在乡下,一个人在大窑湾小学当老师,也教语文,也教画画。他喜欢喝酒,天天喝,中午晚上都喝,最后喝死掉了。他手中原有很多懒和尚的画子,也卖给人了,变成药,药最后把人治死掉了。

明教寺没有整修前我去过一趟,是个厂子,大殿上有许多生产机械,地上散落着许多铁渣子。傍晚的时候有蝙蝠飞进飞出,远看像一阵轻烟。“文革”开始后和尚真穷了,有人说和尚是病死的,有人说是饿死的。李贽自割时牢头问他:“和尚痛吗?”李贽说不痛,七十老翁何所求。懒和尚死时大概也与李贽差不多,活着没多少生趣了,不如死掉算逑了!侍奉在和尚左右的只有林文奇一人。现在他也随和尚去了。林文奇一辈子也没有画好,一生画梅花,清峻孤冷,不讨人喜欢。原来他画得还有灵性,但是天天喝,慢慢人也就痴了,老喝是影响人的脑子。但他又穷又孤单,不喝酒又干什么去呢?

装相与装云

有句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历史上有两个最有名的入错行的例子,一个是南唐的李煜,一个是宋代的赵佶。李煜大文学家材料啊!你看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句子,天生天成。多好!

这两人做皇帝真是可惜了。赵佶原是做画家的料,翻翻中国绘画史,有这个人没这人绝对不一样。偏偏让他做皇帝,白瞎了这么一个人了。徽宗这个人干哪行都行,就是不能做皇帝。理由是他就是一个二百五,而且还喜欢装相。搁在今天徽宗当个画院院长、美协主席,或者做个美术学院的院长,搞个行为艺术他都是绰绰有余,而且能干得很出色。他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而且还能载誉归来。

徽宗怕批公文,把人权、财权全放给别人。他不耐烦没趣的事情,结果让金人掳到沈阳去坐井观天了。起初唐宋官办的画院规模比较小,公家只设了一个职位叫待诏,能被称为待诏的人算是吃上公家饭了。皇帝让画什么画什么,比如画先皇的文治武功或者封疆功臣的肖像。画展的场所就在一个叫凌烟阁的地方,所以很多文臣武将朝思暮想能在凌烟阁弄张肖像上去。画这种画的人就叫待诏,到月能拿工资了,但还是属于工匠这个层次。许多做官的人是不屑为的,会也装作不会。都是一样的品级,凭什么你人五人六的,我就要弯腰撅屁股地画画呢?

宋代统一后设了个翰林图画院,先前供职在蜀、唐、梁的画家纷纷来归。徽宗接手了翰林图画院之后,他把进了画院的画家按各自的专业水平划分了不同的品阶,薪俸也有区别。徽宗手中的画院比历朝历代都大,相当于今天一个局的编制,有一百五六十口子。唐代虽然设有宫廷画家,比如李思训、吴道玄诸辈。但这时还没有形成完善的考评制度,所以里面也有不少混的,业务水平不精。

这个顽疾一直到清代都没有能改得了,凡官办的都属于稀松平常。比如后来流传下来的“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但为什么历史上唯独徽宗办的画院真是既出人才又出作品呢?因为徽宗是个懂行的领导,在宋代画院想混碗饭吃不是容易的事。他年年考,不及格的罚俸或者逐出画院。

徽宗这厮雅得很。他在家里是想一出是一出。有一回想看云气了,就烧了无数小瓶子,让人带到武夷山去,发动当地百姓站在山头上装云。就是看到山脚下云气升上来了,左揽一下,右揽一下,然后把瓶子塞上,整船整船运回来。后宫佳丽三千一人发一只小瓶子,约定某月某日,皇上驾到时,一齐发瓶。徽宗说是看到一大朵云气蔚然升腾。这基本上属于胡扯。就算每一个瓶子有一滴水,也早已经干涸了。徽宗站在城楼上,手搭凉棚说看到云了,这纯粹是这个艺术发烧皇帝的臆想。谁说古代人不会搞团体操,这就是宋代的团体操、行为艺术。中国就是人多,人多就有这样的好处。搞这种升云气的活动就比旁人壮观。

有人评老谋子奥运会开幕式是人海战术,老谋子说人家欧美想搞这个,想死了还搞不出来呢。他们没那些人。其实他倒应该看看历史,咱古代就办得很好了。像调动这种群众场面只要四个字就好了:失律当斩!

在一个春日的黄昏,徽宗坐在井里,天上星星点点飘起雪了。他掸掸衣袖上的雪,今年北方的春天来得晚了。四月的开封城,已是春色如酽酒,杂花生满树了。他想起在开封的那个美好夜晚,一朵大云蔚然升起,托着他向极乐世界飞起。第二天,守井的兵丁报告说:“徽宗这厮已然坐死了!”

好为人师

艺术是一种很败家的行为。过去画画的人很少,现在人过好了,学艺术的也多了。人不吃东西,三天无父子。吃饱了做艺术的人就多一点,历史上的饥荒年份画画、弄音乐诗歌的人就少一些。因为干这行的第一批次就饿死掉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时候,上海画家张大壮带着两个朋友出去觅食,找了好长时间没找到吃的。后来张大壮想到一个朋友,家境还不错,估计他家还有点剩余的吃食,就上门去讨吃的,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回来的路上一个朋友跳井死了,另一个当晚也饿死了。张大壮的好朋友一晚上去了两个,很悲惨吧!所以古代行业排行榜上,画画的人名列末位,跟花子一前一后。一流举子、二流医。举子是朝廷的人,也就是说是预备官员,前途不可限量。后面紧跟是大夫。现在还是这样,一流公务员,二流医生,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家叫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画画归于俳优、工匠行列里,相当于木匠、泥水匠、杀猪匠。

我看西藏画唐卡的师傅画壁画时就有这么个意思。脚手架上坐七八个小师傅,正在把师傅的画稿往墙上“度”——画壁画有个底稿,先画在羊皮上,然后由师傅画好线描稿,小徒弟拿针顺着线扎洞。画壁画时先张羊皮稿于壁上,顺着线用赭红色粉包拍。然后揭去羊皮,墙壁上就留下粉线的痕迹。再然后由大师傅勾线,小徒弟开始做一些零碎活儿,比如画一些边边角角、花草楼台之类。几年下来,看看手艺还不错,传几套羊皮稿子,也就出师了。这跟学木匠差不多,出师的时候师傅送一套木匠家伙。至于在这行里出不出彩,那得看个人造化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些小徒弟坐在脚手架上,一边画一边唱。画到高兴或者唱到高兴就纷纷从架子上蹦下来,一边拍手一边唱。师傅被他们围在中间,也是跺脚、摇头、拍手和之。好的艺术品是值得人为之手舞足蹈,状如疯魔的。

这种画法比美术学院好玩多了!现在美术学院老师画一张课稿,宝贝似的装走,或者撕掉。恨不能塞到嘴里嚼嚼,生怕被学生得去卖钱。任伯年年轻时学画人物,出名的手快。传统画人物训练是老师拿个小篾框子,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一大堆,高踞在桌子上,拿一个亮一亮。徒儿们埋头在纸上拿笔一圈,然后老师下来用篾框子一合,看看大小是不是差不多。不合尺寸就屈起手指一顿擂,擂一头包,摸摸头含着一泡眼泪接着画。慢慢练得一眼准的功夫,目识心记,毫厘不爽。有一次任伯年给一个主顾画肖像,灯油没有了,他燃一张纸拈子在手里,一只手举着,另一只手执笔。寥寥数笔,神气活现!第二天慢慢着墨上彩。你看他给吴昌硕画的《酸寒尉像》画得多好啊!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一伙大师也是从这种师带徒方式出来的。白天就帮老师画画,接行活,晚上跟老师一道上街杀人。老师打学生也是非常下得去手,不这样不出人才。小徒弟吓得蹿房越脊而去,师娘还帮着追。抓着揪耳朵放翻了,一顿苦打。几年也就出师了。达·芬奇赤手能将马蹄铁折弯,你说这得有多大的手劲?而且这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天天在家憋着发明杀人的家伙,什么攻城器械、直升机、机器怪物,精力充沛得一塌糊涂。这些人有一个特点,看到一个有天赋的人就死乞白赖缠着人家,不学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