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橄榄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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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风物绘(3)

抖空竹的差不多都是老头子,我没见过老太太玩抖空竹的。老头子穿着灯笼裤,都精精神神的。来得很早,抖空竹要场子大,空竹掉下来砸着人可不是玩的。转起来,呜呜地响,往空中一抛,来个“苏秦背剑”,接住再往空中一抛,腿绕过去,从裆下这么一接,手一翻,空竹从头顶越过去,仍然落在绳子上,嗡嗡地响着。他们抖的时候,有几个玩木兰剑的老太太在旁边看。老头子们就人来疯,各显绝活,把空竹抛得有二层楼高。天一黑,他们就回去了。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又来了,带着小收音机听新闻,抖空竹。人老了好像只剩下这么两件事:活着、锻炼,锻炼、活着。抖空竹的走了,另一拨腰鼓队的来了,边打边扭。苍天啊!佛祖啊!耶稣啊!你显显灵吧!收了腰鼓队的老头、老太太们吧!让他们坐在你神座的左右,让他们在天国打他们的腰鼓吧!咕隆咚!咕隆咚——我发现这世界上所有民族中没有比吾华族更喜欢喧闹的了,也没有吾华族那样顽强泼辣的了!

我在操场上跑完六圈之后,雨就落下来了,我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雨打在车棚上“扑通、扑通”响。开车的师傅迅速挂了一挡,一拉二挡,很快升到五挡,箭似的射出去。我感叹道:“真熟啊!”他说靠这个混饭吃,一天在车上坐十几个小时,想不熟都难。过了一会他问我:“你说这个孩子玩电脑不好吧?”我说:“凡事都要适度,过了就不好。比如吃人参大补吧,但当萝卜一样整根啃也不好,对吧?”他说:“我儿子今年眼瞅着要高考了,还在家玩电脑,我心都急烂掉了,他不急!怎么说也不听!”我说:“不行你在电脑上设个密码呀!”他说:“我要是会设密码,我就不开出租了!”一时无话,我俩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长叹一声说:“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没出息,跟我一样,长大要接我班了!”后来又自言自语道:“不念书怎么行,你看现在那些当大官挣大钱的,哪个不是大学毕业!”我笑了一声。然后他又忧心忡忡地说:“不念书怎么行啊!”后来他问我:“这个密码怎么设?”我说你从“设置”里面打开“控制面板”——他打了一把方向,把车在路边停下来:“我找一张纸哦,我记一下,你说。”他伸过手,在副驾驶座的储物格里找出纸和笔,望着我。我说然后你到“用户账户”里面设一个密码就行了。他拿着纸看了一遍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搞好!”我说你试试看吧,不难的!我说:“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得是。”他说:“这我也知道,上大学也没用!现在真是不知道怎么搞才好了。”他把笔和纸又扔进储物格里,然后打了个左灯,归到车流里。

茅匠

有一次我在百花井二路车站碰到一个做手艺的人。他站在我前面,穿一件鼠灰色的夹克,领口磨得有点毛。我怎么知道他是做手艺的呢?因为他背着一个很大的木箱子,木箱子上插着许多钢丝的伞骨。木箱子上用毛笔写着“五十朵金花”,很潇洒的毛笔字。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只小马扎。这个人脸型长得很有点意思。怎么说呢?一看就知道是做手艺的人,头发浓密,眼睛小,单眼皮,脸上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很黑。他的皮鞋上布满了皱纹。他挤在等车的人堆里,遇到一辆车来就跑上前去看一看,但都不是他要坐的车。他在人群里显得有点茫然和局促。后来他回过头来问我:“师傅,到火车站坐哪路车?”我说你坐801就行了,你随着我就行了。这一回他不乱跑了,规规矩矩地站在我旁边。

我问他:“听你口音像是江南人?”他说他是枞阳的。车还没来,我问他修伞生意怎么样,他说:“不好!现在人不修伞了。乡下头还是修的。”车来了,他随我上了车,还在后面找到一个座位。然后伸出脑袋对我笑笑。我说你坐到底站下!他说路他晓得的。

过去到了梅雨季节,街上多见的是修伞的和茅匠。合肥县的前大街、鼓楼、明教寺附近多得是草房子,梅雨季节急需的是这两种手艺人。修伞的人穿街过巷,身后挂着一把木伞骨,一边走一边喊:“修理雨伞哦——”“修理雨伞哦——”茅匠在街上走,不喊,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茅匠。他们背着一套特有的家伙,好几把长短不一的木耙子和一块锅盖一样的圆板,很沉默地在街上疾走。他们做的活是趁着骤雨初晴的工夫,帮人把漏了的草屋修补起来,或者用草绳子把草屋络起来,使大风不能把草卷走。草屋不怕雨,怕风。小时候我在乡下时,一刮风,我叔叔就骑到屋顶上压草,怕大风把草给刮走了。因为附近有水塘,草刮到水塘里就不好弄了。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说的就是这种苦况。风把草刮到树梢上,沉到塘里,有的被乡里顽童拿柴耙子耙走烧锅去了,气得老杜大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其实都是苦人。

茅屋除去怕刮大风以外,住还是不错的。前年我到马鞍山的采石矶去行脚,林散之纪念馆江上草堂就是几大间草房子。上面苫了草,进到里面一看倒还是蛮轩敞的。房子里面的结构还是水泥浇铸的。地上乱石铺阶,后面有一个石壁,上面长了许多细草。草的尖部稍带紫色,结了许多黑色的果子。

茅草房子的优点是节能,冬暖夏凉。夏天傍晚热得牛、狗都把舌头拖出来,喝一碗绿豆粥,往茅草房一钻,通体舒泰。放下蚊帐,摇一把蒲扇,一枕黄粱到天亮。冬天再冷,茅屋中有一只火盆也是一室春气。火盆中埋数枚花生芋头,听到噼噼啪啪的爆响,差不多就熟了。就是没有火盆也能过得去。白天晒了一天的茅草黄昏的时候把热量放出来,大被而眠,也堪称香美。

做茅草房子要好茅匠。家里要盖茅草屋一般选在秋天动工,这时候雨水少。好茅匠是年前就约好的,带了徒弟和家什来。盖茅屋最上等的材料是山茅草,一般人家用不起。山茅草粗硬扎手,茅匠的手皮糙肉厚,不怕扎。先把山茅草择成小把子,一把一把放在条凳上,根梢顺方向梳齐,梳头发一样细心地梳。师傅上到房顶上苫草,小徒弟在下面往房上扔草束。草屋是七分水。七分水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草房子坡度要做得陡一点,以利排水。瓦屋是五分水,各占一半,坡度要小一点。瓦屋年久失修了,也要请泥瓦匠来“捡漏”,把被猫踏风刮乱了的小瓦理理好,不然雨一大了,家里会进水。《儒林外史》中曾写过一个叫赵铁臂的人,自吹轻功好,结果上房顶踏得人家“一片瓦响”,轻功可想而知。茅屋如果不精心修理,那就如俗谚所说的:“外面大下,家里小下。”一到梅雨季节的连阴雨天,家里床头屋角,碗盆齐鸣。

秋天,天气初肃,阳光金子一样。茅匠站在房桁上把山茅草一层一层苫上去,然后拿木耙子耙,一根一根要理通。如果有横逆的草,家里会进水的。草梳好了,就要用那个大圆木饼子压,以使草密实。茅匠坐在房顶上一边理,一边小声唱歌。小徒弟在下面听了一边扎草也一边随了师傅唱。中午修房的人家烧了大肉,一人一块,横搭在碗上,多的一头还搭到碗外面去了,一咬一嘴的油。猫狗弓了背在桌子底下抢食。愤怒的狗呜呜地哼着,一副做家人热闹的景象。

我们这里对在外漂乡做手艺的人很敬重,说亏什么人也不能亏茅匠。因为茅匠要使坏太容易了,而且你一点也看不出来。等到他走了,你发现屋漏可也就晚了。

普通人家修不起山茅草的屋子,只能采办来麦秸苫房子。本地大量产山茅草的也只有大蜀山了,原材料少,一般盖麦秸的较多。麦秸中空,不耐腐,三五年就要重修了。过去我老家有个地主叫张百应,也只盖得起山茅草的房子。这在当地就算顶好的房子了。他家开的有糟坊、糖坊,可日子过得俭省。三个儿子全下地跟着家里长工一起做活,吃饭也随长工一起吃。老地主晚上搬把凳子在外面吃,一个咸鸭蛋,一碟辣椒酱,上面浇了点麻油。乡人看见了,就啧嘴说:“张百应真会吃!”现在我家里晚上总要炒两个菜才吃晚饭。我老爹就说:“唉,过去张百应也真苦。你瞧瞧你,比地主过得还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餐没肉你都不行。搁过去,你这就是大地主呀!”

逐臭

前几天叶行一回老家湖州,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一瓶臭苋菜。菜装在一个像农药瓶的家伙里面,只差在瓶上画一只白骨人头,下面交搭两根白骨。我解开塑料袋,里面散发出一股能臭死人的味道。我问叶行一:“你是坐火车回来的吗?”他说:“是的。”我说:“这东西如果你在火车上解开,估计有一多半人要跳火车。比日本麻原彰晃放的沙林毒气还厉害!”我拧开盖子闻了闻,臭得有点杀眼睛。我说这东西比我们这边的臭芥菜厉害多了!这浙江人历史上得遭了多大罪,才研究出这么臭的一种食物。

周二先生曾经写过这个臭苋菜,说佐粥很相宜。臭苋菜真正能吃的是它的茎秆的中间组织,像吸果冻一样。一大碗粥里面几根臭苋菜就够了。长江中下游一带很多地方的人喜欢吃臭的东西,但基本上以植物臭为主。皖南有一种臭鳜鱼很有名,是把鳜鱼放在木桶里让它轻微变质。有一种说法是当时住在富春江边的渔夫,打到鳜鱼之后先要用盐“码”一下。然后挑了到附近的山里去卖,鱼因为处理过了,可以卖好几天。虽然有点味道,但是下重油,下红辣椒和大量蒜、姜,味道也相当好,产生出一种似臭非臭的异香。我曾经看过一本研究香料的书,书上说香和臭也就是毫厘之间。很多臭味在稀释很多倍之后,产生的就是香味。后来有好事的人就把活蹦乱跳的鱼放臭了再吃。这个鱼具体要变质到什么程度是有讲究的,现在有的饭店控制不好这个度,索性在里面放一勺臭芥菜汁冒充。一般外地客吃吃,“哦!臭鳜鱼就是这种味道。”植物的臭和动物鱼类的臭是不一样的臭法,动物的臭弄不好有一股死尸般的恶臭。

马克·吐温写过一篇小说,是说两个人押车。说好是押一车步枪和一具朋友的尸体。路上越来越臭,这两个人只好轮流把鼻子伸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车厢外又是大风大雪。后来这股臭味越来越大,两个人简直没有办法忍受,只好把身体半吊在狂风大作的车厢外。其中一个可怜的人受凉得了病,也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们默默坐在那里想,这个木箱里的朋友大概是浑身流黄汤了。后来的情节我不大想得起来了,可能是其中一个人发了狂,用撬棍撬开了木头箱子,准备把这个臭朋友扔到荒原上,却发现原来是一大箱子奶酪。在路上转运站把货给弄错了,他们那个可怜的朋友也不知道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马克·吐温写这个故事的用意,大概就想证明一点——奶酪比死尸都要臭!

安徽沿江一带很有些地方的人喜欢吃臭的东西。以前我在芜湖上班的时候,经常晚上到白马山后面一个小菜场买人家做的油炸臭豆腐干吃。冬天洗完澡出来,就坐在小菜场里等炸臭干的老太太出摊。老太太有个小孙女,她先用小板车拉来矮桌子,跟北方的炕桌差不多高,再把几只小板凳放好。老太太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样样收拾清爽后就开油锅。夜气中有好闻的菜籽油味道,我看着臭干子在油里慢慢浮出来,像一个花样游泳的运动员。臭干子在油里慢慢变得大起来,浑身布满小包,癞蛤蟆的背一样。老太太把炸得差不多的推向锅边,她的孙女就将炸好的臭干子一只一只夹起来。然后问旁边闻香的人:“你吃几只?你吃几只?”现吃现炸。

这家炸臭干的干子是自己家做的,放在几只木桶里,上面盖着灰白色的布,码得很整齐。臭干子像江南人家的屋瓦一样,上面的黛色是一种臭卤的颜色。春天的时候沈书枝回南方,早晨吃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臭干子。她说小时候在家吃粥,听见卖臭干子的来了,就跑出去买一块放在碗里蘸辣椒酱吃。我说我小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吃,黛色的皮下面是嫩得蛋花一样的干子。这个老太太家的臭干子就炸得这样好,好像里面白色的是流质的。吃的时候要拿一只手在下面托着,似乎随时可以流下来。这祖孙俩一晚上卖两百块干子,等到她们带来的矿石灯发红的时候就收摊子。她家做的辣椒糊也好吃,一种青辣椒糊,一种红辣椒糊,用两个黄釉子瓦罐子装着,一个写红,一个写青,能吃辣的人自己舀。

我老家的饮食习惯也喜欢吃臭的东西。但鱼和动物变质,坚决扔掉。不大用酱油,有的人家终年酱油不进门。烧鱼和肉,就到院子里的酱钵里挖一勺酱放在锅里。芥菜每年冬天腌一大缸,腌半个月就能吃。有的人家讲究,还在里面放上姜丝。这个时候芥菜掏出来炒肉丝非常好吃,勃勃地能下几大碗干饭。但这种好日子不大有,平常也就是掏出来,连油也不搁,一人碗头上夹一揪咸菜吃去吧!肠子枯得要死,岂止是嘴里淡出鸟来,连鸟都淡没了也未可知。等腊肉晒好了,日子又好过了。中午蒸腊肉,家里按人头数,一人一块,透明如黄玉般的腊肉铺在臭咸菜上。碗里的油和菜汁可以浇饭,这个东西又不容易到口,刚盘算好,我堂弟早把饭扣在碗里了。到了初夏季节,菜就开始烂了,发出一股恶臭,像田间地头沤烂植物的臭气。咸芥菜发酵后会变成泥一样的东西,连颜色也和塘泥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