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橄榄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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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在人间(4)

精彩一夜

记得我看过一则新闻报道,完整得就像部小说。有一个人在家与老婆吵架。这名男子三十多岁没有固定职业,以做小生意、打零工为生,生活也能过得去,但常常为了一点琐事与老婆大吵一架。贫贱夫妻百事哀,应该的!这天晚上他又与老婆吵起来,因为中午收摊后,他与几个做小生意的人打小麻将,结果输了。钱不多,几百块钱。晚上老婆知道了,就叨叨咕咕说这个事情。然后跟他算家里这个月的生活的开支,说孩子学习退步,房贷、电费、水费都要交了。吵完了,他突然觉得很烦,就一摔门到街上去了。他觉得在街上走走,可能会好一点。

深秋的街上有点冷了,树上的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片被风吹得咔咔响。他走在街上,看到酒店的门口停了许多吃客的轿车,脸上涂着重彩的妓女,正三三两两沿街走过来。路上有许多胖大的男人,他们声音很大地打着手机。通话结束时,往往愤愤地骂上一句,非常有气势!

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生气。有一个警察正站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他站在街对面等红灯,这时绿灯亮了,他又继续往前走。他一直走到夜里一点多钟,他不想回家。他觉得自己住的那个小屋太闷了,他想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晚。等明天,也许是后天,老婆气消了,然后再回去。

他就朝一个马路旁边的小屋走去,他想也许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这个小屋像工地里值班的小棚子。刚走到小屋的旁边,他看到屋里有个人正在上吊,吊得脚直蹬,舌头伸得老长。他急忙冲进去,把这个人从上面解下来,先把他的舌头顺进嘴里,然后又给他做人工呼吸。这人临死前大概抽了不少烟,一地的烟头子,嘴里的烟味很重。他心想这一呼吸,半月不用抽烟了。

弄了约有个把小时,这人活了。他想我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聊聊天了。而且这个人比我更倒霉,他不怕他笑话自己。这个被救活的人话很少,只是躺在地上,大口大口捯着气。他用手摸着脖子,脖子被勒得青了一大块,大概很疼。问他上吊的原因,也不说,只是呜呜地哭。于是他只好跟他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的美好生活。这东西连他也不信,他只是顺嘴说,似乎在说当中就有一种快感。一半说给他听的,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人就半躺在墙根那儿认真地听,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这么认真听自己说话。最后他把所有的话也说完了,他就问那个上吊的人说:“真想通了,不死了?你不死了,我也该回家了。”这个人也站起来说:“哥哥,我真不死了。生活多美好呀。真的,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活了,我一定好好活着,要不然对不住人了。”他出门往家走,心里兴奋极了。暗想你小子,挺能说的嘛,你不做政工干部都可惜了。这不三言两语就救了人一条性命。

下半夜的风很凉了,他觉得耳朵冻得生疼,他笼着手往家走。旁边偶尔有一辆汽车飞快地开过去,汽车的尾灯在夜里像萤火一样亮着。他走着,走着,在路旁看到一辆出租车,车里一点光线也没有。他走过去,后又走回来,觉得异样。他有一种好奇心,他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用手罩着眼睛往里面瞅,啊呸!原来是一男一女在做爱。这本来不干他什么事,但是他立刻怒向胆边生,掏出水果刀来,伸手就把车门拉开了,男的光着大腚翻身想夺他手里的刀,他就用刀对准他的胸口扎进去。一股温热的血冲到他手上,这个男人夺刀的手慢慢松开了。

这个人似乎倦极了,腿开始打弯了,最后松开手,倒在地上。女的吓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说:“你不要杀我,要什么都行。”他在椅套上把血手擦净说:“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吧!”他接过女的递过来的钱和手机,把车门关上,临走的时候又用刀将车胎扎破了。汽车一下像矮了许多,显得很怪异。快到四点钟时,他到家了。他想这真是精彩的一夜。

老船长

绩溪有一位退休老教师到江苏盐城看女儿。回程时,他找了一份地图看看,觉得最好买舟回家。他想,弄一条船开回绩溪,一定非常带劲。说干就干,买了一条,还买了电视机。一路边看电视,饿了捕鱼,饱览湖光山色,岂不美哉。中国古代有人这么办过,比如古诗常说买舟东归,很风雅的事。他觉得驾船终究比开车容易些。最起码在船上没有像高速公路上走一段收一段过路费吧,还不堵车。

老头也是胆大,倾其所有,买了一只挂桨机小船。不知道有没有摔个香槟搞个新船下水仪式。他把船开下水,也是一路顺风顺水,一直开到高邮湖。到了江苏高邮,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人家渔民会看天啊,一看天色不对,早早就把船停到港里。他是外行了,还是突突地向前开,很酷的样子!人家千帆归港,他一舟远航。结果让浪把船给干翻了。老头死死抱住一块船板,才没被淹死。最后舍了船板骑在湖中的航标灯上,挣扎了一夜。驻地的海军出动汽艇才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把他闺女也喊来了,估计是训了一通,然后令其坐车回家了。

老头肯定想:俺想坐一回船,咋就这么难呢?船也没了,钱也没了。其实这个意义不亚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最不济还有一条鱼骨头。可这老头,连船也弄没了,旱地回了。我如果老了,也想弄条船,顺着门口这条河划出去看看。我比这老头有个优势,我会游泳,而且坐船不知所终是最好的死亡方式。其实我挺佩服这个老汉的。他敢把自己的梦想付诸实施,甭管多离谱,人家还试过一回啊。

谁来当村长

牛保民在自家的小院里搭西红柿架子,他看到我来了,站在里面喊:“你什么时候到的?到家坐坐!”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支隔着院墙扔给他,然后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牛保民比我小一岁,是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的玩伴。他抽了一口烟说:“到家来坐坐嘛!”说着到外面把院门开开。我说:“我还有点事,等一会想到我家宅基地上看看。”他说:“没事。看不看还不是那回事,上面长出几棵小树。你们家那个房子倒了有十年了吧?”我说:“差不多。反正也没人回老家住,倒了就倒了。”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在架子上拴塑料绳子,地上堆了一堆剖好的竹片子。他说:“不修也好。村里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空房子,除了像我这样老弱病残,能走的都走了。”

牛保民没从楼上摔下来以前是一个好瓦匠,在村子算是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他们家先前祖屋在村子中间,紧挨着村委会。分家以后,他到村子东边靠近山坡的地方另起了一幢楼,楼顶起飞檐,上覆黄色琉璃瓦。门窗都是铝合金的,通体放光。门口平出一片空地,又拿水泥做了地坪。种了几棵槐树和柿子树,鸡在树下做窝理毛,公鸡斜着翅膀追着老母鸡要“踩蛋”。“踩蛋”后公鸡就抖擞精神站在石碾子上打鸣。保民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跟着爷爷奶奶,他们每年贴点钱给老人家。他老婆翠娥跟他一起到上海打工,在工地上帮人家烧饭,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块钱。保民手艺好,活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万把块钱。

两个人在外面做工,到春节回来住几天。带着家里两个孩子走亲戚,都穿得格格正正的。翠娥穿一件红大衣,染着黄头毛,锃亮的靴子,人到之处,沿途都能刮起一阵香风。年初一本村拜年,年初二到舅舅家。孩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雪米饼、可乐、大白兔奶糖什么的。保民站在三轮车下面把孩子一个一个抱上去。村里老人说保民家祖坟山葬得好,发旺下辈。保民认为说得很有道理,每年清明不管再忙都要回家一趟,给祖坟添添土。把四周一年来冒出的棘荆给砍掉,然后把坟头上旧的坟帽子扒掉,另外挖一个新的,端端正正放坟头上,他还退后几步看看,像欣赏一幅名画。

保民从做活的楼上摔下来,也是在端详什么东西。他站在脚手架上,一边欣赏一边往后退,没料到一脚踩空了,就从楼上摔了下来。空中多亏被一根毛竹在腰间担了一下,如果不是这根毛竹,保民早就不在了,见他的祖宗去了,享受别人给他挖的坟帽子了。这一担把肾给担坏了一个,医生把肾给切除以后说不能做重活了。钱可花了不少。工地的老板人还不错,给他掏了一大半,剩下的他自己拿,也搭进去好几年的工钱。保民原先想再干几年,然后自己带一帮人,他当个小工头,慢慢把首付的钱挣出来,在苏州或者是昆山买套房子,以后再把小孩子从家里接出来。他跟我说:“上海这边总归教育质量要好些。我们这辈子是墙上钉鳖壳——定了规,现在累钱还不是为他们累?将来老了,他们要带我们老两口过,我们就帮他们看看孩子。嫌我们,不带我们过,我们乡下也有这几间屋,我们也能累得动,吃喝总不会愁的。”我说:“那是,那是,进可攻,退可守。”

因为这个闪失,保民在上海待不下去了。他回到乡下,把以前租给人家种的地要回来自己种,老婆在镇上一家服装厂找了工作,一个月能有一千多块钱。两个小孩原先在村小学上学。村小学学生实在太少了,总共才有十来个孩子。冬天下课的时候,老师端了把椅子坐在太阳地里,看着这几个孩子在阳光下玩:跳房子,玩骨拐,赶老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连上课铃都不要打,站在那里喊一声:“上课了!”于是又上课了,眨眼工夫操场上走得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后来村小学并到中心小学,最近听说中心小学也干不下去了,还要并。

郑四爷说保民命好,人一到家,就有顶乌纱帽子等着他。镇上驻村干部找他好几回了,想让他当村长,也就是村主任。保民避着没见,跟两个孩子说:“鲁书记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上市里找事情去了。他要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说不知道。”他自己跑到棉花田给棉花打杈头去了。棉花高,他人往地里一蹲,别人不仔细看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