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橄榄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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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橄榄成渣(12)

于是这只碗就成了我们家的传家之宝。直到我把它变成武器,直到它在张家女儿的头上磕破。这只破碗拿回家后,我爸晚上在灯下研究修补的办法。他把碗的碎碴子对在破口处对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怕是不好补了,看看什么时候补碗的来了拿去看看。”然后他拿了几张报纸把碗和碎碴子仔细包裹起来,放在一个纸箱子里。年复一年,换钢精锅底的来了,磨剪子抢菜刀的来了,修理雨伞的也来了,唯独没有见到补碗的来,慢慢地我们都把这个事情忘了。老张家的鸡还是在养,小鸡长大了,下完蛋红着脸跳到阳台栏杆上面叫:“个个大——个个大——”老张是个好人,一年到头很少能见到他。他一回来,老张的老婆就要杀只鸡给他补,老张要把在外面耽误的功课都补上来。老张跟他老婆收养的这两个孩子都不亲,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对孩子有什么好脸色。我看过老张打他们家收养的儿子,这个孩子叫宝儿。

老张先用手摸他的脸,笑得很灿烂。宝儿知道他笑得不吉祥,就把头偏过去。老张小声说:“嗯,还敢躲?还敢躲?”然后刷就是一个大嘴巴,脸上立刻印上五个手指印。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宝儿当这两个耳光扇过以后,就把身体挺直了。两个人似有默契,就打两个,多了老张也懒得打了。我们给老张起一个外号,叫“猪头小队长”。“猪头小队长”是电影中一个日本兵曹,喜欢扇下级的大嘴巴。被扇的人把身体挺得笔直,嘴里说:“嘿依!嘿依!”老张脸刮得青乎乎的,他在院子里跟人下棋的时候,就摸出两块硬币夹胡子,一根一根往下生拽。胡子被拽下来后,毛孔里冒出血珠子。我们看了都觉得痛得慌,宝儿摊上这么一个老爸也够他呛。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老张家养鸡的传统一直延续了下来,后来本城组织一个“杀鸡队”,市里下通知说城镇居民不能养鸡,让街道派人挨家挨户杀鸡。他们戴着袖标,上面写着“城市卫生”等字样。到了家里二话不说,从鸡笼里把鸡捉出来,在脖子上抹一刀,把鸡头往翅膀下一拧,鸡在地上转几圈,腿一蹬就死了。老张家两个孩子站在旁边脸露喜色,老张老婆大喊:“呆站着干吗?还不烧水烫鸡!”鸡烫好,内脏被扒出来。鸡肠子和肝脏炒了一盘菜,鸡肫腌起来,说是留给老张回来下酒。老张没有回来吃这几只腌肫,他在外面跑供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就跟这个女人私奔了。

老张老婆就带着这两个孩子过日子。鸡还是养着,后来孩子大了不服管,鸡笼改成她自己拎到楼下去刷。她一年到头穿着单位发的蓝工作服。宝儿高中毕业到一家宾馆当了厨子。女儿跟我同年,后来老张老婆提前退休给她顶了职。没过多久她找了一个人嫁过去了。对这桩婚姻,老张老婆很不满意,气得直骂:“小骚货,在家一天都待不住了!想男人得了失心疯了。”这两个孩子一出门,老张老婆养鸡的爱好霍然而愈。她把家里养的几只鸡杀掉,阳台收拾出来装纸箱子、破报纸。她开始了后半生的爱好——捡破烂。

她每天早晨到街上捡纸箱子、饮料瓶、旧报纸,到了中午背一蛇皮口袋回来。中午自己烧一顿饭,大碗吃三碗。菜就是菜市捡回的菜皮,或者人家剥下来的老菜帮子。少油多盐地炒上一锅,一锅吃好几天。她逢年过节也出去捡。年节的时候,女儿从外面把菜买好带回来,洗、汰、烧,都弄好后给宝儿打电话,宝儿有的时候回来,有的时候说单位事情忙就不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如果在门口遇到我,就站着说几句,比如“现在怎么样啊”“还在画画吗”等等。他现在长得很胖,说是油烟熏的。

养鸽子的老马在五十多岁中了风。半边身子木了,楼顶自然是上不去了。鸽子现在是他二小子在喂,老马坐在轮椅上口角流涎。鸽子飞到他的身旁,老马艰难地把头扭过去,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的老婆王霞走出来,拿一条毛巾像给孩子擦嘴一样在他脸上抹一下,说:“外面冷,回家去坐吧!”他嘴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唔,唔,唔。”他家二小子马强跟人合伙开婚姻介绍所,但不知道为什么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三十七八岁了,还是王老五一个人。每天早晨爬到屋顶上放鸽子,如果要给他穿上老马的衣服,活活都以为时光倒流了。他举着长竹竿,长竹竿上拴着一条红色的胸罩。马强开婚姻介绍所,不缺这种东西。他把这条竹竿舞动得呼呼生风。屋顶、窗台上的鸽子全部飞起来,空气中全是鼓翼的声音。他叉腰站立唱:“爱你一万年,爱你永不变!”我爸说:“马强比他爸强一点,但是也强得不多。”

老张老婆今年夏天也死了。热死掉了!舍不得开电扇,三十七八摄氏度就这么苦熬着。也不是没有钱,退休工资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就是坐着不动吃饭也够了。我们这里电表出户以后,数她用得最少。供电局来抄表的看了电表上的数字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女的问我:“她家这个电是怎么用的?”我说:“老太太一个人。天黑就睡觉,天一亮就上街捡东西。你说能用多少电。”她说:“这不是原始社会吗!电饭锅总要吧?”我说:“她不用电,在外面捡一点树枝、柴块回来烧饭。她家走廊上不是有一盘灶吗?”“这个你们怎么受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习惯就好了。我总不能打死她是吧?”我说:“你抄了多少度?”“一个月摊不到一度电!”

老张老婆死了之后,房子给她女儿了。银行存了有几十万,宝儿拿十万走,剩下的全归他妹妹。宝儿说:“我不想回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进了这个院子我心情就不好,觉得压抑。小的时候我想存一点钱找自己的家,放在一个小铁盒子里。好不容易存到十块钱,就被我妈给搜走了。不管我藏到哪里都能让她给搜出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身上藏着一只探宝器。后来她跟我说:‘往哪儿走呀!如果你妈真要你,你就不在我这里了。你记住你在这个人世上只有这一个家,你妹妹就是你亲妹妹。’我完全不相信她这种话,我相信我一定有个家,也许就在这座城里。我觉得这个城里所有的家都比我们家好,连人家的灯都比我家温暖。一直等到我上班了,我妈才跟我说:‘这么多年承你情一直喊我妈,我虽然谈不上对你怎么好,也把你养这么大。你现在也能挣钱了,以后这个家你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一个人在外面好好过吧!你那个王八蛋爹害我一辈子。我不能生养,你是那个王八蛋在外面跟人家生的,他一生花头经多。你妹妹也是这样来的!’”

老张家的女儿处理完她妈的后事,第一件事情就是处理一家的破烂。她跟老公已经离了婚,孩子归她,小孩子都上初中了。她把附近收破烂的都找来了,招投标似的一家家询价:报纸多少钱?矿泉水瓶多少钱?纸箱子多少钱?最难的是纸箱子,她洒了太多的水,拎起来直往下淌黄水,好多收破烂的都不要,说:“你已经都加到位了,我回去没办法加水了,我还赚个屁钱。”纸箱里加的水流下来,把她们家楼下的屋顶都濡湿了,弄得楼下一家子在屋里要打伞,不由得长叹说:“前门去了狼,后门又进来虎。但愿她这个闺女不要像她妈一样,这样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先是愤恨一种生活方式,但当他在这种生活方式中浸淫日久之后,不知不觉中这种生活方式就成为他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来日子还有另外一种过法。我们在小的时候,可能有某一个时期,相当瞧不上我们父母辈的活法,但不知不觉我们越来越活得像自己的父母。这种活法就像我家高氏祠堂的大碗一样被传下来,虽然破了,还收在那里。比如这只高氏大碗我一直想找个人把它修补起来,因为我想只有把这只大碗修好,才算是把这个图谱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如果说有一点进步的地方,就是我再也不捏老马家的鸽子了,就让它们在天上飞着,或者蹲在我们家窗台上拉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