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川英治短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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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鬼(1)

“主上已经恭候多时,不必更衣了,快到庭院入口去吧。”

栋方与右卫门在侍卫的催促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着,心情也变得沉重。

果不其然,走出大会客室的藩主,脸上写满了焦躁。

与右卫门手伏地跪了下来。

“杀过人吗?”藩主开口就问,见与右卫门没抬起头,又接着说,“给我把福原主水的狗头取来!”

藩主此次大怒也是为了整顿藩里的士气,理应如此,并非乱发脾气。

皆因他的家臣福原主水,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什么荒谬绝伦的理由,竟暗杀同僚,还谎称藩中需求,向城下町的商人们借钱应急。这天拂晓,福原主水携款潜逃,离开津轻藩[1]了。

藩主遂下令:“追杀福原主水!”

当然,受领君命的不仅仅是与右卫门,担任步卒队长的他正巧这天一大早就带着队员来到弘前城的外城,藩主看在眼里,便吩咐道:“你也去立个战功回来。”

这句吩咐可谓“君恩”。要不是出现这样的突发状况,现在可是连十石俸禄也涨不了的时候,不在此时充分发挥武士的力量,让藩里认可自己,更待何时?

与右卫门斗志满满地追讨着设法流窜到南部藩[3]的福原主水,终于在出羽古道上的碇关[3]的山林里发现了福原主水的行踪。

与右卫门大喊:“福原主水!奉君命取你首级!”

直到这时,他也还是准备自报家门,然后杀了福原主水回去领赏。

注释:

[1] 津轻藩:陆奥国津轻领(今青森县西部地区)以及因关原之战加封的上野国势多郡大馆领(今群马县太田市尾岛地区),通称“弘前藩”,藩厅是弘前城。(译注)

[2] 碇关:地名,位于今青森县平川市碇关。(译注)

[3] 南部藩:今岩手县大部至青森县东部地区。(译注)

从弘前城追至碇关的途中,与右卫门可没少走山路,其中有好几里[1]都杳无人烟。就连追堵到福原主水的地点,也是一片只听得见三宝鸟叫声的树林。

与右卫门心想福原主水应该是一副穷凶极恶之相,可主水竟然不慌不忙,也根本不发怵,反而先开口道:“把事情闹这么大,真是对不住。”

接着主水又说明了杀同僚的理由,还说那笔谎称藩中需求借来的钱,其实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是因为弟兄们如今都吃不上饭了。俸禄根本就不够吃,奈何现实如此,有太多弟兄因此变得自暴自弃,他也是其中一个。考虑到世道艰难,就找大商人借钱,悄悄分给吃不起饭的弟兄们了。

听了主水的讲述,与右卫门也杀意全无了。主水非但对与右卫门没有一丝恶意,还很眷恋地说现在的藩有多困窘、武士道与实际生活的矛盾、以及因矛盾而起的不正之风……最终与右卫门也不由得频频点头,不想打断他。

人迹罕至的山林里,不时传来鸟叫声。

与右卫门回到藩里之后才后知后觉,现在再看藩主的脸,幡然醒悟自己犯下了大错。一想到这,他就怕得打颤,但已经于事无补了。

而关于放走福原主水一事,他也没有完全捏造,只是回答藩主说,自己在碇关附近发现了主水行踪,与之交锋不敌,令其逃走。藩主听完,更是怒其无能,贬斥他道:“没用的家伙!恬不知耻!就算是和平时期,你们祖祖辈辈也照样有俸禄可领,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这样还配做食禄的武士吗?”

藩主身边的重臣和侍卫见状,也跟着痛骂起与右卫门来,而与右卫门秉持武士风范,不为之所动,脸上仿佛在说:“你们也受领君命去追讨看看啊!”

不用说,与右卫门后来被罚闭门思过五十天。大家都说这处罚算轻的了。

注释:

[1] 里:日里,日本的长度单位,一日里约为3927米。(译注)

“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居然还有这样一段遭遇。”

阿珠那被炉火烤热的眼睑仿佛受伤了似的,她一看向父亲的脸,便有眼泪闪着红光、簌簌地滴落在膝盖上。

“那年你才十岁、十一岁呀。”

与右卫门看到女儿这般伤感,捡起木柴扔进炉火中,后悔不该讲这些令人唏嘘的往事。

炉子很大,是平常人家炉子的两倍,再加上炉火日夜燃烧,这间小屋的木材都渗出了树脂,墙角的烟灰也像漆似的油亮。

大风呜呜地呼啸而来,有时还会刮断小屋的木材。感觉就像在船底听着怒涛一样。

门外那凛冽的暴风雪,肆虐了整个冬天。

“只是苦了你了。一个姑娘家,早早地没了娘……正值花样年华,却被送到这样的山间小屋里来,冬天有暴风雪,夏天还要去工地干活。”

“父亲,您快别说了……比起我来,您才是,自从到山里来了之后,就老了许多。”

“胡说,我是自愿搬到这儿来的。明知会让我年纪尚轻的女儿也成为牺牲品,却还是来就任了。”

“不,您可别这么说,我现在干得可起劲了。不管多少年,只要还在劳动,我就和您一样,满心期待着成功。”

“不不不,连我这个男人有时都会无助得想哭,何况你还是个女儿家,肯定很委屈……在山里住了四年,你也满二十五岁了吧。”

“嗯,不知不觉就四年了啊。”

“现在连婆家也找不到了,原谅我吧。”

“父亲,今天我烧个鲱鱼,您也喝点酒,唱唱平时总唱的那首歌吧。”

“有酒?”

“有啊。”

“那就给我温上一壶……再把我堆在桌上的那些图纸和资料都拿到这儿来。”

图纸有大大小小好几幅,大的铺陈开来足有两张榻榻米那么大。这些图纸和资料,全都与五所川原的治水工程有关,而这工程正处于津轻藩中部和南部之间的咽喉地带。

与右卫门一边研究着图纸和资料,一边用手掌托着腮、手肘支在膝盖上冥思苦想。阿珠则一边让一个仆人凿掉小屋水槽里的冰,一边为劝慰父亲和做好晚餐而发愁。

津轻家的表高[1]为四万六千石,可早在前任藩主时期就已经穷困潦倒,到了这一任,更是快走投无路了。

津轻藩的领土南至佐竹藩[2]和南部藩的国境,北至津轻海峡,面积已然广袤,半岛中央有陆奥山脉纵贯其间,西部也全是山地,山地间虽有津轻平原绵延数十里,可又有无数条河流从山地奔流而下,平原完全被侵蚀成了不毛之地。

仅在以藩厅弘前城为中心、东至黑石支藩[3]地区的这一小片区域,能够零星看到产业和文化的兴起。因此,即便表高四万六千石,土地的实际收成却只有六千石。

在邻藩——佐竹藩和南部藩——有人甚至还唱起了这样的民歌:

津轻总说我们穷

穷就穷,我没烦忧

不愁洪水过家门

俸禄虽少,不被扣

藩主以身作则,粗衣淡饭厉行节俭,却仍旧收效甚微。

家臣们都甘于减俸,百姓们连祭典仪式也都推迟了,挤出了一些税款。

但到了夏天,岩木川河水一泛滥,全藩上下都被耗尽。再过两三年,形容枯槁的百姓们越来越多,更别说让他们交税了。

天灾当头,士风也好,民风也罢,也是每况愈下。杀人、嫖娼、偷盗、无意义的家中[4]内斗等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这样世风日下的时代,与右卫门成了长年被耻笑的对象。

“他啊,在当年的福原主水事件中,主上问他配不配吃米饭呢,无能至极啊。光吃饭不成事的武士,不就是米虫吗?”

在粮食至尊的时代,“米虫”的称谓,是对人最大的侮辱。

与右卫门任人鄙称,几年来,他连吃饭的时候也在思考“我能够做点什么?”

有一年,他跟随勘查员到岩木川实地调查水灾,当时他留下来继续调查,最后雄心万丈而归。

他来到家老[5]的宅邸,悲壮地说:“恳请呈给主上过目。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多多包涵,在主上面前美言几句。”说完便递上了一部建议书。

这是一份津轻平原的治水方案,重点治理岩木川的主河道。他废寝忘食写成的这部建议书,足足有四册之多,每册都由七十张半纸[6]装订而成。

所需工人几千人、总费用多少、预计完成日期多久等数字,以及他的计划全都详尽地记载在这部建议书里了。

但是却石沉大海,未得启用。

就连传话的家老也哂笑与右卫门:“那个无能之人死不甘心,每天到我家求一次,真是吃不消。”全城都把他的举动当笑话看。

但是与右卫门热情不减,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年,他正式以勘查员的身份,奉命出差。终于在两年之后,藩主看到了他的建议书,夙愿实现了一半。

由于与右卫门提议的计划涉及的工程量过于庞大,原计划的规模缩小到三分之一,藩主任命与右卫门担任五所川原部分地区的开垦役。

“怎么能让那家伙负责呢?”

“要是让米虫混在百姓中间,百姓们可就叫苦连天喽!”

与右卫门带着独生女阿珠,踏上了去往不毛之地的行程,可身后只有嘲笑声“恭送”他们离开。

注释:

[1] 表高:所辖土地的理论粮食产量。(译注)

[2] 佐竹藩:今秋田县大部地区。(译注)

[3] 黑石支藩:津轻藩的分藩,位于今青森县黑石市。(译注)

[4] 家中:江户时代指支配大名领地(藩)的组织,或侍奉大名的武士(或藩士),亦可指大名的领土。(译注)

[5] 家老:诸侯的家臣之长。(译注)

[6] 半纸:和纸的标准尺寸,宽25cm、长35cm。(译注)

五所川原宿驿[1]向南一里处有座御月山,与右卫门在它的半山腰上,搭了个小屋住在里面。

监督治水工程的开垦役所设在御月山的山麓,可由于地势低洼,一遇上骤雨,就很可能被淹。于是,与右卫门尽量将重要的图纸和资料存放在小屋里。

在这里搭建小屋时,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是太宽广了。这么宽广的平原,能种多少稻子、收获多少粮食啊!”

可是从这么高的地方眺望过去,那些像人体静脉那样无数多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在这片得天独厚的宽广平原上奔驰着,几乎看不见人工的痕迹。

小屋建成之后,他每天都带着一个仆人,带上便携笔墨和纸张,在这荒芜的平原上进行实地考察。然后造访各村的村长,跟在老农身边,听取他们的经验之谈。

可当地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个嘛,您的想法是不错,但是不管出多少人力、出多少钱,规整出来的田地也产不出一石米哦。我们呐,祖祖辈辈都为泥石流啊、洪水什么的伤透了脑筋,至今也没能解决,不知道祖先们都做过多少努力了。就说领主大人吧,以前也设置过奉行所[2]啊、开垦役所什么的,但投入的钱都打水漂了,役所建起来都空在那里四十年了呀……您这次恐怕也只能留下个漂亮的空壳子喽。”

经验丰富的老农如是说,而五所川原的地方官们更是竭力劝谏与右卫门三思而后行,说:“哎,难得主上有心治水,事到如今也不能中止了。那您索性装病,向主上申请延期好吗?现正值藩政穷困之时,治水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主上大概也是心存侥幸吧。老臣们本来手头也不宽裕,这么大的花销,也是有心无力。要是您能够装病,把这事搁置了,主上身边的重臣们也可以宽心了。”

但与右卫门心意已决,是年治水工程开始动工。

与此同时,他事先取得了藩厅许可,可奉令对围绕津轻平原一带的一百几十余座村落征发徭役——所谓徭役,便是按月对每户征调数名劳动力,当然,劳动是不给报酬的。

注释:

[1] 宿驿:江户时代主要为旅行者住宿而在各地设置的投宿点。(译注)

[2] 奉行所:江户时代指为幕府及其下属权力服务的机关单位,集行政、司法、立法、警察、消防和工商等职责角色于一身。(译注)

“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叫栋方与右卫门的开垦役,居然以前是个步卒队长呐,步卒哪懂得百姓的艰难啊?”

“我们连稗子都吃不上了,还让我们服什么徭役,真是想把我们的血都榨干吗?”

一时间,百姓们怨声四起。

即便如此,夏去秋至,在各村村长和长老的安抚下,虽不情愿,被征调的人还是去工地劳动了。

但是,大自然何其辽阔,就连像蚂蚁挖洞那么一丁点的痕迹也看不见。本以为工程如期有了些进展,可暴雨下个一整天,就把劳动成果全都冲刷干净了。

这里冬天无法开工。原定的两年早已过去,整个津轻藩充斥着喧嚣的责难声,大抵意思是:“现如今财政困窘,怎么能启用那无能之人,拱手送去这一大笔金钱和物资啊!”

这话说得其实也在理。就为了治水工程,百姓们的口粮减了,一家老小的生活都被迫过得极其拮据,大家都面有菜色。老百姓过着这样的生活,自然会怀疑这个工程是在浪费藩里和自己的钱了。

但是藩主近来对与右卫门的信念愈加坚信不移。

重臣哪怕见机向藩主不时地透露家中的抱怨说“您看要不还是让工程停了吧……”

藩主仍答:“就让他继续做吧,反正现在停工也好,照常进行也罢,都改变不了本藩财政困窘的事实。”

就算重臣说得出只要工程停工、本藩财政就会有起色的理由,藩主仍不为所动。藩主已开金口说让与右卫门继续,重臣也回天乏术,只能袖手旁观。重臣心里恨恨地想:“那家伙居然不好对付。看他总是不停地给主上送报告,主上一定是被那些报告迷惑了。”

盖有“五所川原开垦役所”大印的快信每每送到藩厅,藩里人们茶余饭后就会谩骂米虫栋方与右卫门。

就这样,最初的两年计划,因工程进度缓慢而改为三年,其后与右卫门又亲自向藩主汇报实际进展,三年计划再次更改为五年计划了。

当然,津轻家的经济后来枯竭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藩主就向城下町的大商人借钱,一直借到不能再借为止,而不论是商人还是百姓,要是没有关卡,都想逃离这片饿鬼横行的土地。

藩主还向江户、京都和大坂附近的商人借来了钱,一半用于应急,一半送去支援治水开垦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