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三卷(1840-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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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蔑视中国的普及化(7)

甲午战争失败之后,中国对日本的认识,也可以通过《蹇蹇录》中对李鸿章的相关言论的记述窥见一斑。李鸿章在与伊藤博文的和谈中,赞扬日本改革事业的成就,叹息中国的改革尚未奏效。对甲午战争谈了两点深刻的感受:“第一,日本利用欧洲式之陆海军组织,取得显著成功,足以证明黄色人种亦决不逊于白色人种;第二,由于此次战争,中国侥幸得以从长夜之迷梦中觉醒,此实为日本促成中国发愤图强,帮助其将来之进步,可谓得益非常巨大。故中国人虽有多数怨恨日本,但我对日反多感荷。”并且他进一步展望:“中日两国为东亚两大帝国,日本有不弱于欧洲各国之学术知识,中国有天然不竭之富源,如两国将来能相互合作,则对抗欧洲列强亦非至难之事。”陆奥宗光认为李鸿章所论,“只是今日东方经世家的老生常谈,但是他如此高谈阔论,其目的是想借此引起我国的同情,间用冷嘲热骂以掩盖战败者的屈辱地位,其狡猾,却也令人可爱,可以说是到底不愧为中国当代的一个人物。”陆奥宗光:《蹇蹇录》(中塚明校注),第257—258页。伊舍石译、谷长青校:《蹇蹇录》,第132页。对日本提出的条约草案中的“割地”一项,李鸿章表示:“此次要求割让之土地,若强令割让,则不但不能消除争端,且日后两国必将继续发生纷争,两国人民子子孙孙永成仇敌,无所底止。”又说:“中日两国为比邻之邦,历史、文学、工艺、商业,无一不同,何必如此为仇敌耶?而以数千百年国家历代相传之基业土地,一朝割弃,其为臣民者饮恨含冤,日夜以图复仇,盖必然之势也。”“从此东方两国,同室操戈,永成冤仇,互不相援,唯有不时引来外人之攘夺耳。”陆奥宗光:《蹇蹇录》(中塚明校注),第276—277页。伊舍石译、谷长青校:《蹇蹇录》,第142—143页。这些值得听取的恳切之声只是被看做一篇“泛然概论”的“好文章”,而没有引起其足够的重视。现在的时代与百余年前的甲午战争时期相比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强调“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今天,重读李鸿章的这些话,也能够感觉到其意味之深长。

二蔑视中国的普及化(一):竹越与三郎的《支那论》与德富苏峰的《大日本膨胀论》1894年6月出版的《国民之友》上发表了《日本国民的品格》的论说,其中将国家人格化,分为被敬重的国家、恐怖的国家和被轻侮的国家三类。敬重是因为文明的力量,恐怖是因为野蛮之力,而轻侮则是什么力量也不具备的结果。到甲午战争时期,日本对中国的认识,“寓恐怖于轻侮之中”是一种典型的表现形态,而纯然轻侮是另一种表现形态。

1竹越与三郎的《支那论》

竹越与三郎(1865—1950),号三叉。曾就学于中村敬宇的同人社和福泽谕吉的庆应义塾,在福泽的时事新报社工作过,由于不满其官民调和论而辞职。但是福泽谕吉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后来他说道:“竹越与福泽先生的一个特异之处,在于唤起思想上的革命,引来社会上的变革,构想新社会,而向外扩张日本的国权,这是先生既定的方针。”赞扬福泽谕吉“不只是作为思想家,也不只是作为学者,而且作为国民的首领留下了出色的业绩”。如新川登龟男所言,“作为国民的首领”谋划在思想上、社会上的变革,也正是竹越与三郎自身的写照。新川登龟男:《竹越三叉》,永原庆二、鹿野政直编著《日本の歴史家》,日本评论社,1976年,第36页。竹越后来加入德富苏峰的民友社,其作为政论家、在野历史学家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1891、1892年由民友社出版的《新日本史》(上、中)获得了极大的好评,是第一次系统地描述幕末、明治维新以来政治、外交(上卷)和社会思想、宗教(中卷),并对这一历史过程进行综合性分析叙述的历史著作。其意图在《题新日本史》中有明确的表述:著者并不想写那种将事实网罗无遗的记录史,也不想写考证派的历史。维新以来到现在仅二十余年,滔滔世间忘记了维新的大目的,走上了邪道。在朝之大臣,其政策错误,在野之志士,其见识错误,均陷于姑息偏安。因此著者慨然执笔,以记述维新以来世变之大纲。竹越与三郎:《新日本史》(下,西田毅校注),岩波文库,2005年,第11—12页。在1893年1月的《题第七版新日本史》中,他强调:“维新之大革命乃决定我国民万世前进之大道者也。违背维新大革命之血脉者,非日本正统之继嗣,非正统之继嗣者,不可使其家继续。余实有感于现今之时势而述作《新日本史》者也。”他欣喜地看到:“此书公布于世以来仅一年半,已经重版七次,发兑至万部以上,可称为我国稀有之事。由此可见,维新之大目的没有成为过去的梦想,旦暮朝夕,现实生长于我国民之胸中,这一事实决非可疑。此乃我心中之欢喜也。”竹越与三郎:《新日本史》(上,西田毅校注),岩波文库,2005年,第17、18页。那么,这里所强调的所谓“维新之大目的”是什么呢?同在1893年1月刊行的《国民之友》(第179号)上,他发表《大日本》一文作了很好的解释。而这一篇正好是《支那论》的第一篇。后以《新日本史》的思路写作了日本的《二千五百年史》(1896年),该书出版之际,也正是陆奥宗光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便在临死之前将竹越介绍给了西园寺公望,由此竹越与三郎进入政界。后来他还组织编纂了《日本经济史》(1919年)。

竹越与三郎在学界以历史学家而著名,就其思想的一般性质而言,桑原武夫一方面看到其“健康的民主主义启蒙史观”、“平民的抵抗的启蒙主义”的特点,同时也指出“作为最为重视‘经世实用之学’、处在上升期资产阶级史学家的竹越,在对专制表示强烈的反感的同时,也不隐瞒对实力主义的留恋和对国力扩张的希望”。桑原武夫编:《日本の名著近代の思想》,中央公论社,1962年,第55、56、57页。他在甲午战争期间出版的《支那论》,可以说是将这种留恋化成了呼唤,将这种希望吹成了鼓舞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嘹亮号角。

《支那论》是1894年8月24日印刷、27日由民友社发行的,卷首有他1894年8月15日写的题记《题支那论》,文章开宗明义,说:现在我陆军已经扫除牙山之兵而迫近平壤,海军也已经在南阳湾获胜而迫近威海卫。海陆并而将进日章之旗树于北京城头之日,已经指日可待也。

当此之时,国民只陶醉于胜利之中。如果要问为什么必须征夷清国,他们很多人的回答仅止于因为清国妨碍了日本援助朝鲜独立的事业。然而日本不能不征夷清国之理不止于此,如彼等在朝鲜之不法不义之举,不过是新造成的出师之契机。得皇天特宠的日本国民,为了奉行其天职,亦为国民之自卫,作为国家千百年长久之计,必须彻底地征夷清国。此书虽为一小册子,但它是代表日本国民而阐明其想说却未说、要谈而未谈之所在者也。这里用“征夷”作动词来表现中日之间的战争,值得注意。如前所述,在甲午战争之前,很早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征清”方策,比如日本将“出兵台湾”称为“征台”等等。“征”在中国古代本身就有“上伐下”或“上讨下”的意思,为什么要“讨”“伐”呢?因为“无道”。如《尚书》有“奉辞伐罪曰征。”孔颖达疏曰:“奉责让之辞,伐不恭之罪,名之曰征。征者正也,伐之以正其罪。”而日语中的“征夷”原本是“征伐虾夷”(古代日本不服从“大和朝廷”的少数民族),后设有“征夷使”、“征夷大将军”等官职,从征伐东夷到征伐反逆者,最后发展为掌管“天下”兵马大权和政权的主宰者。甲午战争期间日本出现了许多以“征清”为名的出版物,如《征清爱国军歌》(菟道春千代著)、《国民必读征清愉快武志》(金子哄堂编)、《征清伟功忠烈美传》(海东外史编)等等。这里特意用“征夷清国”来表示这次中日之间战争的性质,是彻底地对传统“中华世界”中所谓“华夷秩序”的颠覆与逆转。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征夷清国”这个说法,而且强调这种思想、这本小册子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他“代表日本国民”,作为整个日本国民的“首领”,说出他们想说而未说、要谈而未谈的内容。

他明确地表示,书中所谈有向政府献策的意思,而且在题记中大略记述了书中十篇文章(多篇已经在《国民之友》、《国民新闻》上刊载过)的大纲:征清之师已出。此局如何结束?结局不易之时,在外交上向世界尝试何种措施?我相信这是热心且冷静的政治家所需要考虑的。此书对此也有些献策。